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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戏

  作者:刘益善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杂志时间:2019-03-14

压抑而又尴尬的市戏剧工作会议一散, 吃过午饭,新阳县文化局局长熊文泽通知司机:立即回县。

上午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新上任的市长突然光临会场。市长先是客气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说起了五月份省里的创作剧目调演,“我初来乍到,下车伊始。据说我们阳南市近十年没出一台好戏,省里年年调演,我们年年光头。在座的是各县文化局长,不知你们心里做何感想?文化局抓不出戏,就是没文化!我如果是局长,我抓不出一个戏来,就辞职。”

市长的讲话戛然而止,与会的局长们突然都低了头。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局长,很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说:“市长的指示,是对我们的鞭策。离省调演只有一个多月了,我们这次会议就是要各县回去狠抓戏,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抓。今年调演,如果阳南市再剃个光头,我这个局长就不当了。”市文化局长的话说得缓慢低沉,很有些悲壮的意味了。

到了县里,熊文泽提着包爬上三楼,风尘仆仆地推开黄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时,文化局黄副局长和江副局长正趴在办公桌边研究一局残棋。黄副局长矮墩墩的,一张圆乎乎的胖脸,红光满面;江副局长高挑个,瘦长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俩人在老局长退休新局长没到任之时,曾频繁活动,明争暗斗。僵持局面没保持多久,熊文泽到局里上任了,俩人立即又和好如初。

熊文泽让他们喊上办公室郭主任紧急开会。 这四人是文化局党委成员,到齐后在会议室就开起会来。熊文泽传达了市长和市文化局长的讲话,说:“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地抓抓戏,抓不出一台戏,我们无脸见上级领导,也对不起全县人民。离调演时间只一个多月,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干!”

静了一会,黄副局长说:“抓戏,先抓本子。”江副局长抽着烟,没有吱声。郭主任说:“黄局长说得对,要抓本子。我们县能写戏的,就只有王斌。”江副局长说:“王斌的创作思想不对头,上次物资局的那个亏还没吃够呀!”

文化局有个创作室,只王斌一个人。熊文泽局长见过王斌,不大喜欢说话,经常一个人在创作室里。王斌找过他一次,说:“熊局长,我爱人在乡下,带个孩子种田很辛苦,希望您能关心群众,帮助给我爱人安排个事,我想把家搬到县城来。”王斌说完很快就走了,熊文泽当时表示有机会时,一定帮助解决。

王斌写了篇小说,叫《物资局长的一天》,在省报副刊发表了,后面注明了作者的单位。小说写一位县物资局长,一天应邀参加十三个单位的座谈会、纪念会等活动,得了十三份纪念品。晚上醉醺醺回家,望着专门装各种纪念品礼品的房间里数不清的东西,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说:要不我怎么是物资局长。

小说被新阳县物资局饶局长看到了,饶局长认为王斌的小说写的是他,气得七窍生烟,找到文化局闹事。饶局长说王斌造谣惑众,要告他的诽谤罪。王斌这人又是个耿直性子,说:你去告,我又不是写的你,这是小说。饶局长说:小说不小说,你在新阳县,人家认为你写的就是新阳县物资局,新阳县物资局长是我饶某,你不是写的我还是写的谁?最后还是老局长出面到物资局做工作,向饶局长赔了礼,并说明不是写的他,这事才算了结。

熊文泽是老三届的中学生,对文化工作并不外行。文学创作,怎么能这样对号入座?“我看搞文艺创作没那么多避讳,写作品嘛,谈不上惹谁不惹谁,文化局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怕哪个找麻烦呀!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立即找王斌,让他马上写戏。老黄,你来抓这事咋样?”

黄副局长胖脸上的那双小眼睛一眯,说:“熊局长,这事还是你亲自抓好了,我怕搞不好误事!”

“你是剧团团长出身,还有不行的么?这事当然我要抓,但也得配个具体的负责人,就你了!老江老郭,你们说行不行?”

江副局长生怕让他抓这工作,连说:“黄局长行!行!”

郭主任点点头表示同意。熊文泽让郭主任通知王斌,晚上找他谈话,局长都参加。郭主任却说:“王斌不在县城,回乡去帮他爱人整秧田下谷种去了。”熊文泽说;“叫小陈开车跑一趟,今晚赶回来,明天去找他谈话吧!”

熊文泽出办公室,提着包下楼时,对郭主任说:“老郭呀,这王斌的家属问题也得关心关心才是呀!”“没有指标,文化局几年都没分到编制指标了!”郭主任这样回答说。

文化局的吉普车把在水田里忙了一天,腿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的王斌拉回县城时,都已经后半夜了。

第二天上午,三个局长和郭主任一起找王斌布置了任务。熊文泽说:“小王,不要有顾虑,放开手写。写现实生活,作品既要有戏剧性,又要有艺术性,只要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就行,敢于打破框框。”

黄副局长本来想提醒王斌,再不要惹麻烦,但看到熊局长这样说,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说:“王斌呀,这是局领导对你的信任,一定要写个好戏出来,为新阳县人民争光。你的戏如果能参加省里调演,获了奖,领导会考虑你家属的工作问题的。”郭主任心想,你开空头支票当好人。

王斌关在小屋里,三天没出门。第四天他拿了一叠稿子找熊文泽局长说:“熊局长,戏写好了!”熊文泽看到他的脸色苍白中透出青色来,心里赞叹:这人还真有股拼劲。熊文泽把黄副局长、江副局长和郭主任一起喊到办公室。

剧本取名叫《清明时节》,说的是县政府提倡廉政建设,要求干部带头做起。清明节到了,县政府要求各局各乡镇领导,不要使用公车到坟上祭祖扫墓。县政府的通知下达后,果然用公车祭祖扫墓的人少了。清明节这天,县电视台的记者到了公墓,本意是想拍拍廉政新貌,没一辆公车上山。没想到偏偏就来了一辆丰田面包车,车上走下男女老幼一家人,到墓地烧纸放鞭。这记者上前问话:县政府三令五申不让公车扫墓,请问你这是公车还是私车?一家人中的主事者答:我这是公车,但我出了一百元钱租用的。记者问他是哪单位的?他说是公路局的。记者查看他的证件,这人是县公路局的局长,没想到小县城的记者还这么认真。记者马上用手机与电视台联系,电视台马上派人到公路局调查,公路局说他们的车从来不收钱出租。真相大白,公路局长错上加错,丢尽了人,下不了台,只好向县政府和广大电视观众认错。

熊文泽听完剧本,激动得以手击桌:“好剧本,小王你这三天没有白辛苦!真要好好地谢谢你了。我看这剧本马上就可以排演了,黄副局长,你通知剧团,做排演的准备。”

黄副局长从心里觉得这个小剧本是不错的,但这个王斌,什么不好写,偏偏又写个公路局长!你是不是要把县里的局长们都得罪完啦?

“你看怎么样?”熊文泽催着黄副局长问。“王斌同志这几天很辛苦,三天写出个剧本,真是快手。”黄副局长咳了两声:“我认为这剧本还不错,同意熊局长的意见。但为了慎重起见,是不是将剧本中的公路局长改一改,免得又惹麻烦!”

“你个老黄哟,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我又不是写的他,他公路局长自己对什么号呢?他们找麻烦,我负责好了。老江老郭,你们的意见呢?”

江副局长说:“让郭主任先谈谈意见,我再考虑一下。”郭主任顿了一会,才说:“熊局长,我看黄局长的意见值得考虑,我的意见是不是请小王把这个公路局长换上别的人?”

江副局长这时才慢腾腾地说:“王斌的这个本子确实不错,刚才熊局长和黄局长已经肯定了,但黄局长和郭主任的意见也值得考虑,小县城就这么些人,你说不是写的他,他偏说你写的他。这个局长要改,改成其他局。”

黄副局长说:“那改什么局呀,县里的哪个局都得罪不起!”几个人都谈了意见,熊文泽的眉头皱着,突然站起身激动地说:“你们几位意见我都听进去了,文艺创作中的对号入座现象,是一种愚昧和落后的现象,是不能迁就的。但是不迁就,就会寸步难行。我看就把那个用公车的局长改成文化局长,改成熊局长吧!我不对号入座,我不信这个邪,看看别人说我什么吧,我反正没干那个事,创作就是创作嘛!”

熊文泽说完,大家都没作声。只有黄副局长说:“这妥当么?”“就这么定了。这个戏我们一定要抓出来,争取到省里拿奖回来。”

熊文泽说完,有人喊他接电话。

县政府通知:目前正当春耕播种,为了把农业抓上去,县政府组织了几个支农扶农工作组,熊文泽被派到一个工作组任组长,过两天就下去。

熊文泽下乡之前,把局里的工作做了周详的安排。中间有什么问题,可以挂电话到乡里找熊文泽。黄副局长抓戏,要既快又好地把《清明时节》排练出来,让市文化局领导来新阳审定,一定要努力参加上省里的调演。江副局长抓文化局里的日常工作,郭主任协助。

熊文泽很快就带着工作组,下到县里的一个边远穷乡。他到底当过多年的乡党委书记,做了细致的调查,找出症结,制定措施,工作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

王斌写出了剧本,并按熊文泽局长的意见做了修改,没什么事就回乡去帮妻子种了几天田。

王斌有天碰见黄副局长,就问:“黄局长,你答应帮助我解决家属问题的,别忘了啊!”

黄副局长正忙着,说:“王斌,待把戏排出来后,我再腾出空来解决你的问题,不要急,好不好?”他的胖脸上油汗直冒,脸上的红光更艳了。王斌就又躲进他的小房间,等候着局长们的帮助与关心。

黄副局长是辛苦的,有了剧本,他挑了县剧团最得力的演员,自己任导演,并请县剧团的老导演做副手。日夜排练,精益求精。黄副局长和剧组的同志在一起,任劳任怨。他似乎从这个剧本里看到了自己的某种希望。郭主任忙机关里的日常事务。江副局长倒是很悠闲的,天天在副局长办公室坐着,抽烟喝茶看报纸,等着看戏。

功夫不负有心人,《清明时节》很快就排成了。

市文化局领导和市戏剧工作室的专家,被请到新阳县看戏,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亲自来了。黄副局长领着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努力接待着。《清明时节》彩排兼汇报演出,一举成功,他们当即决定,新阳县的这个戏代表阳南地区参加省里的创作剧目调演。

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握着黄副局长的手说:“老黄,真的要感谢你呀!这个戏参加省里的调演,是很有希望的。我们一定要想法拿奖。”

黄副局长很谦虚:“这是局长您的鼓励,我们一定要继续努力放心吧,局长,我一定倾尽全力。”

他一次都没提熊文泽的名字,连写剧本的王斌也没提。熊文泽在乡下,王斌在自己的小屋里,江副局长和郭主任分工抓局机关,黄副局长没让他们插手戏的事情。

《清明时节》很快就参加了省里的创作剧目调演,演出很成功,得了个二等奖。调演结束后,黄副局长带着剧组,直接向市领导做汇报演出。演出结束后,市长上台和演员们握手照相,对剧组同志大加赞扬,亲自主持召开了庆功会。

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把黄副局长介绍给市长,说:“这个戏是他亲自抓出来的,他是新阳县文化局副局长,过去当过好些年的剧团团长。这次为了抓出这个戏,没日没夜地干,为我们市争了光。”

市长握着黄副局长的手半天不放,亲切地说:“你辛苦了,我代表全市人民谢谢你。”

黄副局长高兴得胖脸放光,那几日,他精神焕发,人似乎变得年轻了十岁。他在市文化局召开的经验交流会上,大讲他是如何抓出《清明时节》这个戏的,讲得生动感人。

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终于放松了他紧张的神经,终于打破了零的纪录,他这个局长可以当下去了。

等到黄副局长带着剧组回到新阳县,向全县人民做汇报演出时,江副局长才到剧院里看戏。戏终场了,县委书记和县长接见剧组全体人员和黄副局长。江副局长坐在前排位置上,半天没有起身。他后悔极了,当初他怎么没看到这点,怎么让黄胖子一个人把这个戏管着呢?

《清明时节》在县城演出,场场爆满,新阳县城这几年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王斌找黄副局长问家属工作的事,黄副局长正在写一份材料:《我是怎样抓出<清明时节>这个戏》。黄副局长说:“小王,耐心等等,你的问题我们是一定要解决的。等熊局长从乡下回来后,我们找县委要指标编制,好吧?最近我很忙。”可他一次也没与乡下的熊文泽联系。

熊文泽局长的儿子和县委组织部长的儿子一起在县一小上学,那天两个孩子闹起了意见。组织部长的儿子说:“你神气个什么?你爸爸用公家的车子去扫墓,《清明时节》那个戏里的熊局长,就是你爸爸!”

熊文泽的儿子跳起来了:“你放屁,那不是我爸爸!那是假的!”

“就是你爸爸!就是你爸爸!”

“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哇”地一声,熊文泽的儿子连学也不上了,跑回家向妈妈哭诉起来。

县城的大街小巷,关于文化局的熊局长以权谋私,用公车扫墓的故事不胫而走。《清明時节》因为这传言,上座率就更高了。看戏的越多,关于熊文泽的故事就越多。“瞧,县里已经把熊文泽派到一个穷乡里去了。”

黄副局长在一次招待客人的酒席上,满面春风。同桌一人问:“黄局长,《清明时节》里的那个熊局长,是你们局的熊文泽么?”

黄副局长笑着说:“喝酒喝酒,你管那么多干啥?戏不就是戏么,我们生活在戏中,人人都有戏,戏就是真实生活,生活就是生动的戏。”

同桌的人,觉得黄副局长的话说得很有些意味。戏里的熊局长就是熊文泽,他们文化局的人这么说的。人们传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还说清明节那天看见过那辆丰田牌面包车。

新阳县文化局根本就没有面包车。但小县城的生活实在太平静太寂寞了些,人们总得找些故事消遣。

妻子带着儿子找到正在乡下抓春播的熊文泽,妻子怨气冲天:“你还在这里蒙着,县里议论你,说你以权谋私。你们文化局的那个狗屁戏,说你用公车扫墓,与县里对着干,你被贬到乡里劳动。”

熊文泽一下子愣住了。他安慰妻子和儿子说:“没事没事,那是戏,不是真的,是假的!好人说不坏,坏人也说不好!”

熊文泽送走妻子和儿子后,刚好郭主任来到乡里看望局长。

郭主任说 :“熊局长,戏得了奖!”熊文泽笑着说:“我知道!很好,王斌有才气!”郭主任说:“黄局长成天往县委组织部长家里跑,江局长在办公室经常骂人,两人又不团结了。”

熊文泽说:“老郭,你就多做些工作吧!县委派我到这里来,局里事就顾不上了,你们辛苦些。”临走,郭主任握住熊文泽的手,说:“熊局长,你多保重呀,有些话你不要听,小县城就是这样的。”

郭主任走后,熊文泽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去忙乡里的工作去了。

随着春播春种的工作接近尾声,县里派到乡里的工作组陆续接到通知,撤回县城。熊文泽一直没接到回县通知,就继续留在乡里工作。望着满田满畈绿油油的秧苗,微风吹过,涌起层层波浪,熊文泽觉得很畅快。

任命通知很快下发了。黄副局长升任县文化局局长,熊文泽任那个边远穷乡的乡长。人们议论,熊文泽遭贬了,是因为用公车扫墓。江副局长气得摔碎了他心爱的宜兴紫砂茶壶。王斌的家属问题仍没解决,他请求调到熊文泽任乡长的那个乡里工作,熊文泽欢迎他去。

新阳县物资局的饶局长还骂王斌:不安定因素,把文化局长搞垮了!

(原文载于《湖南文学》2018年11期,原名为《一九八零年的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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