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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喝咖啡

  作者:张荣超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杂志时间:2019-03-15

“喂,请问你是质检站居能站长吗?”“是呀,请问你是哪位?”“我是市纪委三室纪某某!”“纪主任”“是的,根据有关规定,下午我和廉政同志想约你到青念咖啡馆喝咖啡!”“喝咖……啡?”“下午三点,我们在青念咖啡馆等!”

居能一个“好”字说后,手机随即掉落在地上,他的内衣已经湿透,满脸的汗水如出水的鸭子。他捡起手机重新翻看,确认刚才的电话就是纪委纪主任的电话。他如超载的重车爆了胎,浑身失重,大脑更是不听使唤。他将椅子扳正,正想坐进去,哪里料到失灵的双脚早已如超载爆了胎的轮毂怎么也转不动了。

居能望着办公桌前的座机发呆,忽然发现桌子左上角摆着一本《小说选刊》。他想起了去年底,在文联组织的一次小说研讨会上,因为爱好小说,自己和纪主任被选为发言者。他确信,自己是认识纪主任的,纪主任也认识他的。因为小说,他们都沾上了文气。想到这些,居能心里的恐惧感开始消退。

从接到纪主任电话到下午三点,居能像是穿越了一个世纪。他总在脑海里假设,纪委约我喝咖啡,这咖啡到底是怎么个喝法?是随意喝呢?还是规定时间喝多少量?是喝冷咖啡还是喝热咖啡?不想喝了是否可以不喝?喝多了是否可以上厕所?

青念咖啡馆坐落在美丽的生态公园边上。纪主任非常客气地指着案桌对面的皮沙发说:“你坐,这位是廉政科长。”居能礼貌性地点点头,接着就坐了下来。纪主任和廉政科长坐在面朝外的沙发上。纪主任面前摆放着一摞信件,廉政科长面前摆着一台开启的手提电脑。纪主任说:“我们喝咖啡尽量关闭手机。”居能的手有些不随和,手机刚从裤兜里掏出来就掉落在了咖啡馆的地毯上,迅速捡起并关掉了手机。

纪主任笑笑说:“你面前的咖啡是刚泡的,喝吧,我们边聊边喝!”

居能低着头,双手交差搓着,眼睛没地方放就望着桌上的手机。他伸手端咖啡,右手不停颤抖,待咖啡送到嘴边,裤子上已被泼了一层薄薄的咖啡,皮肤也感到了温热。这种温热直窜他的心脏。纪主任见居能太过紧张,笑笑说:“居站长,你好像太紧张了,先喝咖啡,喝完了再给你加!”居能勉强地笑笑说:“谢谢纪主任。”

纪主任用右手指指面前的一堆信件说:“这些都是关于你的人民来信,写得都很特别,情节、语言、结构都像小说。”居能先是摇摇头,后又牵强地笑笑说:“还有把人民来信写成小说的?”纪主任笑笑说:“是呀,我估计这个写人民来信的人懂小说,他也是对症下药,因为你懂小说。”纪主任接着说:“领导为什么安排我来约你谈话,那也是因为我写小说,这样我们就好沟通。”

居能来了精神,他有些放开地说:“小说是虚构的文体,既然是把我放到了小说中去,这个写人民来信的人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来影射一些社会现象,肯定不是真实的东西。”

纪主任说:“我不会在意小说里的具体故事,但我清楚应该如何把握重点。”居能冷笑道:“既然是虚构的东西,就没有调查的必要吧。”

“我是请你喝咖啡谈小说,我也没说调查你!”纪主任接着说:“什么文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背后的故事,今天我请你主要是喝咖啡谈小说。”居能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地喝着淡淡的有些苦涩的咖啡。

纪主任见机会已成熟,一边翻看着人民来信,一边问:“谈谈你与黎之的故事。”居能轻咳了一声:“二十年前,我们是县中同学,我家里贫困,黎之家庭比较宽裕。黎之待我很好,经常会给我些细粮,有时还会毫不吝啬地给我两个鸡蛋。高中阶段,黎之几乎变成了我的恩人,后来,我们分别考上了大学,经常书信来往,偶尔还能见个面吃个饭喝个酒。再后来,黎之去了市府办做主任。去年我在质检站站长的竞争上岗中,他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特别是面试环节,没有黎之的拔刀相助,我根本不可能过关斩将。”

纪主任用双手在空中摆出暂停的姿势,并微微笑道:“请你重点描写一下,黎之怎么拔刀相助的?”居能自知咖啡馆的规矩,看来必须说清楚了,居能犹豫了一刻:“黎之帮我搞到了面试题目。”

纪主任又问:“从哪里弄来的面试题目?”居能支支吾吾地说:“人事局。”纪主任问:“从人事局谁的手里?”居能说:“听说是一个叫小范的。”纪主任问:“小范是谁?”居能说:“是老范的儿子。”纪主任问:“题目的具体内容?”居能抠了抠头皮说:“好像是三题。”纪主任问:“哪三题?”

居能慢吞吞地说:“第一题是综合题,简述个人的基本情况,工作简历,主要成绩,受过哪些奖励和处分。”居能双手去端咖啡,可手还是抖得厉害,没端到嘴边,干脆放了下来。

纪主任说:“咖啡有点烫,小心。”尽管室内温度被调得很低,但居能的脸上汗如雨下,他望望对面的纪主任:“可以去个卫生间吗?”纪主任笑笑说:“看你,怎么严肃到这种地步?喝喝咖啡谈谈小说,也该有课间休息呀,走,我陪你,老文友!”

桌上的咖啡应该凉透了,居能也冷静了许多,他将大半杯咖啡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正准备说话,纪主任抢先说了:“好好回忆一下,下面两题的内容要更详细一点。”

居能紧皱一下眉头说:“第二题是你打算如何做好质检站站长这个职位。”“你怎么答的?”纪主任问。居能说:“我说不全,但核心内容我能记得几条。一是要履行职责,踏踏实实干事,做一名无愧于党、无愧于组织、无愧于人民的好公仆。二是要清政廉洁,清清白白做人,不给党抹黑,不给组织添乱,不给家人丢脸。”纪主任说:“不怪你能做站长,就凭你这答案,我是评委也要给你满分,说得不错,继续叙述。”

居能说:“这第三题是……好像是……”纪主任说:“喝咖啡,喝咖啡,不要急着说,想好再说。”居能终于想起来了,这第三题是“当你的朋友、家人、同学的利益与单位的集体利益遇到矛盾时,请问你该如何处理。”纪主任哈哈大笑起来,他点了一下桌子说:“这个题目出得真好,你是怎么答的?”居能用衣袖擦了一下满脸的汗水,说:“我当时是这样答的。不论是我的家人、同学、朋友,只要是与我单位的利益有矛盾,有冲突,我要坚决维护集体利益,保护集体利益不受损失。我要做一个立场坚定、有责任感、敢担当的好领导,只对单位负责,只对手下同志负责,请组织放心!”

纪主任连连拍手鼓掌,太精彩了。这时,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纪主任说:“居站长你继续讲故事。”

纪主任又将双手伸向空中,摆出暂停状,纪主任说:“谈细节,我们是在探讨关于小说的写作,请你重点谈谈最近与黎之有何联系?”居能接着说:“上个礼拜四,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老范中标的两个小区检测复验全部不合格,要求我网开一面。”纪主任说:“居站长,此处不宜粗略,请说详细一点。”

“好吧!”居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接着说,“老范是我们质检中心的一名老职工,成立了一个公司,挂靠在我们质检站,每次招投标都要拿我们的资质去投标。那天,我正在国际花园检查工程质量,就接到了黎之的电话,他说,老范的质检工程你就不能高抬贵手吗?”居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说实话,老范这人死不自觉,光上半年他们检测的6个小区没有一个是合格的,我要真是动真动粗,最起码也得罚他200万,可每次他都托黎之讲情。”

纪主任连忙说:“喝咖啡,慢慢说,此处细节很精彩。老范检测的6个小区的具体情况,当然包括方方面面,按照你们检测部门的行规要求,都有哪些项目不合格,这些不合格工程有哪些危害,又该对业主如何交代?我只想听听这些细节。”

居能唉声叹气,头胀得要炸开。一时语塞,让老是谈小说的纪主任看出了故事本身的复杂性。纪主任从口袋中掏出一瓶清凉油。“别急,老文友,细节会让读者感受到小说的灵魂,涂点清凉油,慢慢想,今天谈不了明天再谈,这个地方谈不了,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再谈,小说这个东西太博大精深了。”

居能感觉到心脏跳得特别快,刚四十出头的人,似乎在这几个小时内就老去了二十年。他理了一下思路后说:“这6个小区都是我们质检站通过招投标后实施的,老范因为没有资质,借用了我们质检站资质投的标。”

纪主任笑笑说:“这里也很精彩,你把这6个小区的质检是如何让老范中标的说说。”居能不停地将两手向头上砸去,边砸边含含糊糊地嘀咕着什么。纪主任赶紧走到居能边上,一边倒咖啡,一边扶着居能的右肩说:“老文友,喝口咖啡,想想再说,难怪你的小说写得很精彩,因为你平时观察事物、观察生活都很留心。”

居能拖着哭腔说:“你好像不是谈小说……”居能无奈地抬起头,只有硬着头皮谈下去了,否则……“这6个小区的质检,我们向招标办报了材料,委托招标办公开招投标,以前都是最低价中标,这次我们设立了最接近标的中标,通过评估后按中间价450万,当时符合资质的有11个单位,在11个单位中有5家投了400万,3家投了350万元,2家投了460万元,只有老范投了449.5万元。他最接近,只有让他中标了。”

纪主任的脸色陡然严肃下来,问:“老范怎么就能投得如此接近?”居能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纪主任说:“我希望你能讲清楚,你要知道,你不将这个细节讲清楚,这个小说就没法写了,咖啡也有可能喝不成了……”居能软软地瘫了下去。

纪主任赶紧过来扶一把,为了缓和气氛,纪主任说:“这个细节以后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下面请你继续谈谈与黎之最近的接触,特别是给你打电话的情节。”

居能被纪主任扶上沙发,喝了一口咖啡,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居能接着说:“黎之一听我说不行,就在电话里把我骂得狗血喷头。”纪主任盯着居能那张苍白的脸,问:“黎之说什么?”居能见纪主任穷追不舍,说:“黎之说了,我去年做站长时的面试题目是老范的儿子小范从人事局弄的,小范是人事局的科长。”

纪主任接着说:“再谈谈黎之与老范的关系吧!”居能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我不太了解。”纪主任说:“你了解多少就说多少,但是,还是要谈细节。”

居能先是喝口咖啡,感觉这咖啡越来越呛,有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

纪主任微微冷笑了一下说:“黎之与老范的关系在这封人民来信里,也就是这篇小说里写得都很清楚,并且与你也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些该略写,自然都很明白。”

纪主任用一种威严的面孔望了望居能,居能感到一股寒气充塞进他的气管,接着流入他的全身,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居能抬起头:“黎之与老范之间,原来就是一对很普通的朋友,后来老范的生意越做越大,黎之的官也越做越大,两人相互照应着,我与他们之间,就是个食客关系,他们经常找我喝两杯,当然我是有请必到,有时也有点小恩小惠。”

纪主任双手又向空中竖了个暂停状,说:“小说重点是要谈细节,你就谈谈都有哪些小恩小惠吧!”

居能干咳了一声说:“平时条把烟、箱把酒,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洗洗澡、捏捏背,仅此而已。”纪主任问:“那这次黎之找你为老范说情,他给了你什么?”居能说:“一条软中华,喝了一顿酒。”纪主任问:“没啦?”居能说:“没啦!”纪主任问:“除了香烟没有现金吗?除了喝酒没去唱歌吗?”居能说:“烟就是烟,没有其他的东西,酒后唱了歌。”纪主任问:“唱歌之后去干嘛啦?”居能摇摇头。

纪主任微笑道:“我面前的这篇小说里,写的是老范在黎之的办公室将一个盛有十万块钱现金的牛皮纸袋交给了黎之,黎之明确表示,这次一定要将这个居能拿下。黎之在酒桌上将那个牛皮纸袋塞进了居能的手提包里,那天晚上居能喝了六壶梦之蓝,酒后在歌厅里,居能跟一个女人走了。”

居能愤然大怒。纪主任仍然微笑着说:“小说都是虚构的,现在有两个细节,一是酒后你干了什么?二是你到底有没有拿那十万块钱?”

居能半天没有支吾出话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酒后丧德,的确睡了歌厅那个女孩,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拿那十万块钱。”纪主任说:“这不是很好嘛!”

居能唉声叹气地问:“纪主任您不是跟我说专门谈小说的吗?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模糊呢?”纪主任笑笑说:“因为这封人民来信本身就是一篇小说,但这里边罗列了你太多的故事。下面我想请你谈谈老范与老袁的关系。”

居能垂头丧气地说:“老袁是建筑商,与老范是朋友,老范也多次为老袁的工程说情,我们以前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平时也会有些小恩小惠,偶尔吃吃喝喝,仅此而已。”

纪主任笑笑说:“细节,还是细节,你再谈谈你与老袁之间这些小恩小惠的事情吧!”

居能说:“前几天,老袁的国际花园A幢检测钢筋不合格,这个人不自觉经常出现质量问题。这次,打算罚他150万,可不仅老范说情,黎之也帮腔,还出面请我吃饭,我拿了老袁一条烟,还喝了酒唱了歌。”

纪主任笑笑说:“我手里小说是这样描写的:老袁的国际花园A幢钢筋不合格,造成墙体多处有裂纹,并有沉陷的迹象。老袁中标的四海同春花园也存在很多质量问题。老袁的工程都是居能站长的手下人检测的,并次次合格,可这些合格的工程却屡屡出现伤亡事故,背后的故事不言自明,下面有一段录音,给您听一听。”

那天,老袁将五万元人民币用一张报纸裹好交给老范,老范表示,一定交给居能。当晚,在黎之的主持下,他们相约在国宾馆202包间,喝的是梦之蓝,老范将一个装有五万元人民币的包和一条软中华塞进居能的手提包中,居能还开玩笑地捏了一下手提包说,又吃又拿,不好吧……

纪主任读着读着,就将小说稿件放到了桌上,一边端咖啡,一边用双眼紧盯居能。居能听着听着就瘫了下去,两手不停地捶打脑袋。

纪主任问廉政科长:“记录整理得如何了?”廉政科长说:“整理得差不多了,请居能同志看一下吧。”居能双手颤抖得捧着纪录纸,看着看着双眼就模糊了。

纪主任望着廉政科长笑道:“这样的小说结尾真好!”

(本文节选自《雨花》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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