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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博士

  作者:钱良营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杂志时间:2019-04-19

路继东因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晾”在了基层。

路继东是农大博士研究生,是市里招聘的专业科技人才之一。按照市委的安排,这批博士生,先放到农村挂职锻炼两年,然后再提拔到市直单位任职。两年之后,博士们大都先后选调上来安排到市委或市直机关任职,唯有这个叫路继东的人,在对其进行考核时,却有人反映他犯有“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组织部派我和师均再次对路继东进行考核。

我和县组织部长老马是老同事,到他那儿去考核干部,自然要先和他打个电话通报一下。谁知马部长一听要提拔路继东,便泼凉水道,这个人太“菜”!依我看,让他在基层多磨练几年。听乡里的同志反映路继东这个人做事不按常规出牌……

组织部长对他如此印象,可见路继东的确“菜”到了极致。不过,既然组织已经决定的事情,我们必须把问题调查清楚,向市委汇报。

路继东挂职的地方在芳草店,是有名的贫困乡。乡政府大院掩映在一片茂密葱郁的绿树丛中,一排红砖青瓦的房子,虽然破旧,却很整洁。

正左顾右盼找人,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那谁,干啥的?”回头看去,见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我说道:“我们是从市委来的。”男子阴沉的脸上立刻多云转晴天,说话的声调也缓和了许多:“以为是来讨债的呢?原来是市领导大驾光临,快屋里请。”

我们在屋内巡视一遍,便问他路继东去了哪里,“找菜乡长呀?”“你们都喊路继东叫菜乡长吗?”男子不好意思的笑道:“叫习惯了,开始喊他‘菜’,倒真有些瞧不起他,现在喊他‘菜’,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听完我告诉他:“我们要找他了解些情况。”男子有些迷茫地说:“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又来考核他?”犹豫一下,还是拨了电话,可是没联系到,“菜乡长骑车下去的,这阵儿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一下去就是一天,到天落黑时才回来。”

这个路继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呀。我无奈地对男子说:“既然联系不到他本人,就先把书记找来吧。”男人说:“雷书记在家里养病,和县里领导请过假的。乡里也就是路乡长主持全盘。咱们先吃饭,等吃完找个人下去寻菜乡长。”

乡里没有食堂,只有到街上的餐馆里去。路上,得知男人姓廖,是乡党委秘书兼行政秘书。

廖秘书是个很健谈的人,说话间,已到了一家餐馆门前。掌勺的师傅一见廖秘书领着我们朝屋里走,说:“来晚了,没地儿了。”廖秘书说:“老扛,市里来的领导呢,敢说没地儿?”老扛毫不客气地说:“谁来了也没地儿!”紧接着几家,都是各种推辞。师均愤愤地说:“真是怪了!”廖秘书笑笑,也不向我们解释,终于在街头的边缘地带找到一家卖烩面的饭铺。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很热情。廖秘书点了几个菜,一会就端上来。烩面端上来了,每人热腾腾的一大海碗,吃出一身汗。

中午我们被安置在乡政府午休,廖秘书他去寻菜乡长。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外边有人低声说话,仔细一看,一位是叫着老扛的那人,另一位是那位满脸胡茬的老头,人称老韩。

两人看到我,歉意地笑笑。老扛说:“领导,对不起,打扰了。”我问他们,是来找路乡长的吗?老扛说:“俺不找乡长,找您反映一些问题”

这些人把我们当成信访干部了,我打断他的话:“老乡,我们不是来了解信访案件的,我们是组织部门派来考核路继东同志的。”老扛说:“俺反映的问题,和路乡长有关。中午领导去吃饭,不是俺不给安排,都是事先定好的,上边来了领导,先到几个档次高的饭店照个面,最后落脚到老韩那里吃烩面。”

我和师均都笑了:“这与路乡长有啥关系?”叫老韩的老头说:“是他定的制度,把俺那儿定为乡政府定点饭店,四菜一汤,超标了乡财政不给结账。”我笑着说:“这不算大问题。”

老扛瞪着眼说:“他没来之前,乡政府在俺餐馆里吃喝招待,哪一年不消费几十万?”师均说:“我们这次来,是考核他,把他调走就没有人挡你发财的路了。”

老扛一听:“不能让他走!”我和师均都感到奇怪,“过去乡干部到俺那吃喝,都是打的欠条,谁都可以去吃,加起来几十万呢。后来餐馆被吃垮了,俺到乡政府去要账,腿都跑细了,一个子儿也没要到。”我问:“这些和路乡长有关系吗?”

老扛接着说:“菜乡长来后,情形就不一样了。知道来了新乡长,餐馆的老板,还有烟酒店的老板,包工队的老板,聚了一大屋子去要账,沙发上坐不下,就地儿蹲一大溜。菜乡长被这阵势吓愣了,不知咋应酬。秘书、财政所长都躲起来。菜乡长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各位大爷们,不要吵了,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屋子人都愣了。菜乡长说,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我一个乡长为啥喊大伙爷?因为我欠大家的,我就是大家的孙子,大家就是我的爷!我为啥要给大爷们跪下,因为我今天还不了大爷们的债,我请求大爷们宽限我些日子!等我把大爷们的债还清了,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孙子,我还是你们的乡长!菜乡长一番话把咱爷们震住了!人家那么大的学问,不给咱打一句官腔,说话实实在在,贴心贴肺。三天后,菜乡长领了秘书和财政所长,到各家对账,与各家签订了还款计划,按欠款比例定期分批还款。还款的时候,不等俺去催就送来了。欠俺的钱已经还了一半,餐馆有了资金周转,生意也能继续做下去了。听秘书说,领导来要把菜乡长‘考’走,菜乡长若走了,剩下的欠款俺找谁去要?”

老韩指着老扛,骂道:“光想着你自个,咋不考虑菜乡长的前程?”老扛回骂道:“你来的时候还说,咱多说菜乡长些坏话,领导就不提拔他了。这会儿你又变卦了?”

老韩瞪老扛一眼,说:“俺说说俺的情况,乡里食堂不是没人吃饭吗,菜乡长让俺把食堂搬到了原来乡政府的市场管理所,成了乡政府定点接待饭店。俺在那儿开了饭店,公私兼顾,每年房租节省了一两万,还赚了一些钱。一些人说俺沾了乡里光。菜乡长在会上给大家掰扯这件事,说就是要让每个再创业的人都要沾乡里的光!谁眼红,就和老韩换换!结果,就把那些人的嘴堵上了。”

老扛道:“菜乡长根本不菜,说话办事是真心为老百姓着想。”老韩说:“秘书让咱来说菜乡长的坏话,你倒好光捡好听的说,咋能留住他呢?”

老扛一拍脑瓜,醒悟道:“就是,问题还真有。乡政府这个破院子,他就是不让新建。乡里的钱花建敬老院,建学校,就不改变办公条件,这是一。第二,菜乡长年轻气盛,不尊重雷书记,他说雷书记思想不解放,和雷书记闹得只差动拳头,雷书记一生气,住院去了。第三,他在一部分村干部眼里成了活阎王。有个村长,给自己的爹娘哥嫂儿子媳妇老婆妹子都办了低保,他逼着村长把吃的低保吐了出来,这样的事多了。第四呢,菜乡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我打断他:“捕风捉影的事可不能胡乱说!”老扛说:“为了领导的形象,这一条就不说了吧?”老韩说:“咋能不说,实事求是嘛。菜乡长和乡中学的李老师恋也恋了、睡也睡了,又要给人家分手。”老韩说:“李老师娘家人不愿意,百十口人找他理论,这事闹得全乡谁不知道。”

正说着,廖秘书走进来,看到两人:“你俩这是打扰领导休息!”老扛刚要辩解,他便把两人朝外撵:“都大半天了,还没把冤屈诉完?我有大事向领导汇报!”

把两人撵走,廖秘书把门关上。廖秘书说:“路乡长于今晨六点半和本乡一位种植大户去山东寿光学习日光大棚经验,返程时间尚不确定。”

于是我们决定先去乡中学、敬老院等地先看看。廖秘书嘟哝着啥,去安排了。

按照老乡的指点,很快到了乡中学。很大的一个院子,除了一座崭新的五层主楼,还有两座三层的配楼。王校长在东边那座小楼的一楼办公室。

见到我们,王校长用寻问的目光盯着我们:“你们是……”我说:“你就是王校长吧?我们是从市里来的。”

王校长有些惊讶:“廖秘书打过电话,说陪你们一块来的呀?”我打着圆场:“从乡政府到这儿也就几百米的路,不需要他陪的。”王校长的办公室办公桌和椅子都是崭新的,木质沙发也是新的,师均以赞赏的口气说:“王校长,办公条件不错啊。”“原来相当糟糕,学校老房子被定为危房扒了,教学楼盖不起来,上不成课,学生家长有意见,包工头拿不到钱到法院告,县里下来查,报社记者也来曝光,一拖三四年,荒芜得不像个学校了。”说到这儿,忽然笑笑,转了话题。“现在,这里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

我试图解除他的顾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看来,王校长为改变学校面貌做了大贡献呢。”王校长说:“没有领导的辛苦努力,能改变成这个样子吗?”“哪位领导?县里的,还是乡里的?”王校长沉吟一下,一脸坦诚地说:“廖秘书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我得和乡政府保持一致,不能乱说……”

师均有些恼火地说:“乡政府怎能这样安排?我们代表组织来考核一个人,这个廖秘书为啥要捣鬼?”

王校长劝道:“其实也并不是廖秘书非要这样做,上级布置,非要让我说路乡长的坏话。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硬往一个好人头上泼污水。”王校长把话说得这样袒露,我和师均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我只得转变话题,“听说,路乡长和你们学校的李老师正谈恋爱。”

王校长说:“这个倒是,李舒云,教英语的,人长得漂亮,两人谈了快三年。”

我笑道:“乡长的私密生活成了工作中的焦点,听说他们的感情发生过危机?李老师家人还为此要告路乡长?”王校长颇感意外地说:“你们连这个也听说了?不是感情危机问题,完全是一场误会。让李老师亲自讲给你们?”

王校长走出去喊人,不多时李老师走进来。朝我们笑笑,和我们握手,问好,然后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李舒云说:“领导不辞辛苦来到我们穷乡僻壤指导工作,让人感动。”她倒是一腔官方辞令。师均字斟句酌地说:“我们是市委派来的考核组,来考核路继东同志的工作业绩。想从多方面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包括他的私人生活,这牵涉到他个人的政治前途。”

李舒云坦然笑了笑:“我和路继东同志是非常正常的恋爱关系。我喜欢他的‘菜’,他的憨,他的实,他的孩子气。情况就这么简单,可是我俩的事却被有些人编排得那么复杂!”我试探地问:“我想问一下,你们的感情有沒有发生过危机?”

李舒云缓缓地说:“和这次一样,其实是一个阻拦他上调的理由。去年县里来考核他,为了不让他走,从工作业绩上阻拦不了他,就从生活作风方面来损他。学校派我到外地学习去了,有人到我家去说,路继东要走了,要和李舒云分手。我父亲不明真相,领了族里一帮人找路继东讨说法,结果……”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由气愤地责问:“是谁这么不负责任?路继东完全可以把情况向组织汇报清楚的。”

李舒云笑笑说:“路继东就是这么‘菜’,他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让大家失望。”我不明白地问:“失望什么意思?”李舒云说:“我也说不清楚,请领导谅解。”

我们告别王校长和李舒云,刚走出学校大门,就见廖秘书满头大汗地迎面跑来,一副焦急的样子,离老远就嚷道:“哎呀领导,咋突然失踪了?可把你们找到了,马部长,还有雷书记都从县里赶来了,迎接两位领导进城呢!”

回到乡政府,果见马部长和雷雨已经等在那里。马部长一边向我们致歉,说是来晚了,一边批评廖秘书等人慢待了市委领导。

雷雨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黠,他从普通工作人员干起,一步步升到乡党委书记的位子,在芳草店乡干了十八年!说起在乡里的情况,雷雨满肚子牢骚,一天也不愿在乡里待了。眼巴巴的看着马部长。

马部长说,你缠着我给你下那个任职的文件,原来知道市领导要来考核小路。小路果真走了,你还得乖乖地给我回芳草店当书记!

雷雨急了:“我哪知道上级领导来考核路继东?路继东早表过态,不把芳草店搞出个样子来他不会走的。求领导高抬贵手,即使市里硬调他走,另派个人来吧,别再把我往火坑里扔了。”

马部长绷着脸:“乡里工作是火坑?小路咋不怕是火坑?你的党龄也不短了,一点觉悟没有!”

两个人半真半假的样子,让我和师均如坠云里雾里。想起老扛曾说过路继东和雷雨干仗气病住院的事情,觉得好像不真实。就问他,听说你身体不好,一直住院治病。

雷雨道:“这些人,为了能把路继东留下,啥样的故事都能编。实话实说,矛盾是有的,也吵过也闹过。书记的职务我早不想干了,路继东就是想为老百姓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我呢,想平平安安把我这一任干完,顺顺当当调到县里。”

俩人闹翻的事,雷书记给我们举了两个例子。一次有个出外打工的年轻人,要回来建个造纸厂,县里招商引资有量化指标,雷书记大力支持。可开工奠基那天,路继东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造纸厂是污染企业,不能只顾眼前利益等等。雷书记一听就烦了,芳草店还没有建过一个工厂,再说他一个挂职干部,把事情管得太宽了。雷书记把他的建议挡了回去。造纸厂打桩、砌墙开始了紧张的施工。可菜乡长去找环保部门投诉,造纸厂被取缔。

又发生一件事。路继东想弄个生态农业发展规划,说要大力发展观光农业、集约农业,生态农业与旅游业挂钩,把芳草店建成城市人的后花园。雷书记坚决投反对票,觉得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路继东很快出主意拿方案。没多久,从省里下来一笔资金。过去这样的款项也有,拿出一部分去搞项目,留一部分乡里安排支出。雷书记召开班子会,说借资金翻修乡大院的办公房,班子成员大都赞成支持。路继东坚决不同意。当时都冷了场,俩人吵起来,越吵越凶,雷书记一赌气就告假休息,把一大摊子事都扔给了路继东。

正说到紧要处,廖秘书慌里慌张跑进来,一迭连声地报告,不好了,要出大事了!我和师均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雷雨训斥他,啥大不了的事,大惊小怪的?廖秘书向雷雨挤了挤眼,故意拖了哭腔说,听说要“铐”路继东走,村民都赶过来了,领导们快去看看吧。

我和师均面面相觑,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本来是考核提拔路继东同志的,怎么变成了来“铐”他的谣传了?马部长倒很沉着,不动声色地盯着廖秘书。

雷雨看一眼廖秘书说,你不要给领导难堪,想留下路继东,也不能采取这种办法!你把那些人给我挡回去!廖秘书再也不敢挤巴眼了,低声嘟哝着,我去我去。说着,人已经走远了。这个廖秘书可会真真假假。

车上,雷雨向我们解释:“完全是个误会。路继东干得确实不错,有胆量,有知识,按照制定的发展规划一步步地搞,生态农业发展和休闲旅游,也有了成效。人家的工作我佩服!我竭力推荐他任党委书记。”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才走出芳草店。对路激继东的考察结束了,疑点问题也查清楚了,只是到最后,都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菜”乡长。

本文节选自《延安文学》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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