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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大道

  作者:杨小凡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杂志时间:2019-05-30

七年前那个冬天,当边正第一次被省纪委的人叫走时,这座心牢就筑成了。

虽然,他跟随多年的市长卫志民、市委书记李立仁、市建委主任郭青先后进了铁门重重的真正牢房,而他并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但是他却一直在心牢里关押着自己,无期无限,无形而森严。

边正是一个自律而软弱的人。这些年,他常常想挣破心牢,可无数的内疚和自责让他越不出半步来。李立仁当市长时他是秘书,卫志民做市长时他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当时,可以说是市委书记李立仁和市长卫志民的双重红人。

太平大道塌方事件发生在七年前。太平道是横穿药城老城区的主干道,全面改造工程方案经市人大会议通过后,由市建委主任郭青负责。道路底下有个太平洞,书记李立仁特别重视这个工程,曾经多次安排,一定要尽力勘探太平洞位置,希望能由一家实力公司施工。但卫志民安排他的情人叶子文和商人童大成给郭青送钱,顺利中标。李立仁心里一直打鼓,老担心出事。可后来,当他听在美国读书的女儿说账户里突然汇来五万美元时,退也退不了,就只得默认。

太平道竣工验收的第二年六月,药城遇到了五十年不见的连日暴雨。那天早上,突然路中心塌陷出一个天坑,当时即有五个人掉了进去,一对父女当场死亡,另外三人受伤得救。

也正是这个工程出的事故,引爆了药城市长卫志民、市委书记李立仁的窝案。童大成被判五年,只在里面待了三年,于四年前减刑出狱。郭青、卫志民接连被判刑,随后,李立仁也被双规入狱。

而边正却有惊无险依然照常行走在市委大院,这样的结局,确实给人留下无尽的议论与猜测。尤其是去年底市政府班子调整时,边正竟被擢升为政府秘书长,成为市政府组成人员,这确实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关于边正被起用的理由,私下里议论最多的就是他在卫志民、李立仁案子中充当了举报者而立功。这样反转过来,人们便对已减刑出狱的李立仁和就要出狱的卫志民心怀谢意,这两位被抓后并没有在里面咬人,在有些人眼里,作为原秘书的边正反而为人不齿。

人们见了边正,不仅什么都不说,而且比以前更多了谦恭,但这些心神各异的人,让他一刻也得不到喘息和放松

半个月前,边正知道卫志民要出狱了,这该不该给他接风,第一场饭局要不要安排,让边正纠结至极。

夜里九点,办公楼其他人都走了,边正却关了办公室所有的灯光,包括电脑他都关了。

虽然,在卫志民案件中边正没有落井下石,但毕竟也如实提供了相关情况,而且有些线索是他主动讲出来的。当时的情形他一直很清晰地记得,一是害怕,二是不说不行,但也想尽可能地洗清自己。这样回想起来,虽说不上检举揭发,但也算是主动提供线索。现在卫志民出狱了,自己难道怕受连累,一顿饭都不能请他了吗?

边正反反复复想了一夜,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作为人,感恩之心是永远不能丢的。平心而论,卫志民这些年还是做了很多利民利国的事,尤其是对自己还是欣赏和信任的。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出狱后的一顿饭呢?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边正拨通了童大成的手机。童大成是四海建筑工程公司前董事长,七年前他正是通过卫志民的情人叶子文拿到了太平道工程。电话通了,边正直接说:“童总,卫市长明天回药城你知道吧?”“嗯,我知道。不过,市长没通知我。”童大成小声地说。“我这不是给你说了嘛。明天晚上选一个安静,而且合卫市长习惯的地方。市长好个面子,你就通知三五个合适参与的人。其他的事,你看着办吧!”边正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童大成给边正打过来电话,问要不要叫郭青。边正说:“能叫到最好,只是郭青出来后就信了基督,她极少出门的,你看着办吧。”

卫志民服刑时,边正每年都去看他两次,他知道卫志民说是在狱中洗心革面,但他对面子对捧场的需求却一点也不会变。

宴会安排在童大成的私人会所,卫志民是童大成从省里接回来的。

卫志民下车时,边正和另外五个人都在门口候着。卫志民与站在两边的人一一握手后,在童大成女秘书的引领下,径直步入餐厅。

凉菜已经上桌,大红瓶的酒也已打开。边正请卫志民坐主位席,卫志民笑着说:“哎,我是人民的罪人,咋能还坐那儿呢!”

众人便齐声笑着说:“你还是我们眼里的老市长,你不坐谁敢坐啊!”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卫志民就在主位席坐下。

都落座后,气氛出现了瞬间的尴尬。一时间,人们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这时,卫志民环顾一下众人和酒菜,自我解嘲地说:“我卫某解放这半个月来,感触最深就是面子仍然不小、酒场仍然不少、档次仍然不低、牌子仍然不倒!感谢兄弟们不忘旧情。”

坐在卫志民旁边的童大成,立即端着酒杯站起身,看着众人说:“市长说笑了,你啊,现在是面子更大、酒场更多、档次更高、牌子更靓!来,我们举杯给市长接风。”

众人都起立后,卫志民才端起酒杯站起来。他再一次环顾所有人,然后说:“今天既然让我坐主人席,那还让我说着算吧。”他停顿间,众人应和着说:“当然、当然。”这时,卫志民又说:“咱们还按天地神人的规矩,前三杯敬天地神,第四杯我敬各位兄弟!”

酒场气氛越来越热烈,酒也越喝越多。边正酒量本来就不算大,他有些为难地给卫志民讨饶说:“老市长,这些年我也三高了,能不能少喝点啊?”

卫志民望着边正,突然笑着说:“可以,可以。不过啊,我在里面七年可是把三高都给免费治好了!”众人就满脸附和着笑。

这时,卫志民又说:“我出来在省城半个月,发现一个秘密。”他故意停下来卖起关子,众人便热切地让他快说。卫志民便接着说:“现在省城官场流行新三高的说法,反腐倡廉这事儿,中央高度重视、百姓高度关注、官员高度紧张!”

此话一出,众人互相对视片刻,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笑起来。

四瓶酒喝完时,卫志民问童大成怎么没叫叶子文。童大成赶紧说:“联系了,她出门了,说是晚一点能赶回来的。”这时,众人就说:“赶快再去联系一下,市长在药城的第一场酒,不能没有小叶啊。”

童大成赶紧走出房间,要跟叶子文联系。这时,他的司机小屈贴过来,小声说:“董事长,刚才我看到大门口有一个神秘的年轻人,好像是监视咱的。”

童大成一愣,随即镇定地说:“不会的。小心盯着外面。”

说罢,他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才拿着手机走回包厢。

卫志民提出要去龙门村看李立仁,边正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七年前,卫志民被省纪委带走半年后,李立仁也被纪委带走了。据说,是卫志民在里面咬了李立仁。后来,边正去探视李立仁时本想侧面问一问的,但最终却没有开口。水已覆地,再问是盆里淌的还是缸里流出来的,还有什么意义呢。李立仁被判十年,只在狱中待了五年零两个月便减刑出来。他出来后,老伴已经去世,女儿留在国外,他就回到了老家龙门村。边正给他做了三年多的秘书,当然要时常去龙门村看看的。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就问李立仁:“是不是像外面传言的一样,卫志民为了立功咬了你?”李立仁摇头否定说:“自己屁股上有屎怎么能怨得了别人。”边正从此就没有再提过这事。

这次,卫志民却主动说,他有愧于李书记,现在是一定要当面赔罪的。这一点,让边正有些气愤,但也为卫志民的坦诚和负疚而欣慰。人在纪委专案组的高压下,绷不住,说出点什么是正常的。也是出于这种原因,边正答应了卫志民的要求。

要去龙门村,车子必须穿过药城的南部新区。卫志民看着新区笔直的大道和两边的住宅区及工厂,长叹一口气说:“唉,都说我们是罪人,可这城市建设如果不是李书记和我拼了命地干,药城能有今天吗?”

边正理解他的感叹。他在官场二十多年,尤其是在市领导身边工作后,看着他们常常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多,常常陪着他们去外地招商,去省里、北京争取政策,也确实为市里和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但功不抵过啊。他现在怎么回答卫志民的话呢,说他有功,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只好佯装没有听到,继续开车。

车子进入乡村公路,卫志民看着一层霜的麦地,又点上一支烟。这时,边正想起李立仁宣判后被移送到黑湖监狱,他去探视时的一幕。

李立仁被移送到黑湖监狱的第七天,边正找到熟人被允许去探视。他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小圆桌前,可以喝水,可以抽烟,只是旁边有狱警看着。

那天,李立仁给边正说得最多的就是反思和后悔,而且一次次提醒边正要算清政治账、亲情账、经济账,勿以恶小而为之。李立仁正说着,突然被一个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他猛地站起来,边正也被惊得站起来。这个头发花白、身穿犯人棉衣的人,伸手抓住李立仁,声音很大地说:“书记,你终于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前几天我还打听呢。”

啊,原来是卫志民!这时,李立仁和边正才认出是他。今天也有人探视卫志民,他进门看到李立仁就走了过来。

“啊,志民呀!”李立仁不好意思地说。卫志民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继续说:“判了就好,这里比看守所好。”他看了看李立仁的白发,又接着说:“在里面没少受委屈吧。这里的新收队也难过,我在监区医院管理卫生,我给你安排,先到病区过渡几天,调调身体!”

边正没想到卫志民在监狱里竟然还是这个做派。李立仁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旁边的狱警走过来,拉了拉卫志民说:“哎,哎,这可不是在你们市政府!”

卫志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不恰当,就讨好地向狱警深鞠一躬,然后从棉袄里掏出两包软中华,硬塞在李立仁手里。李立仁推托说不要,卫志民又说:“拿着,拿着,这里面可买不到!”

此刻,卫志民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想到了在监狱会见厅见到李立仁的情形?边正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想,也许他忘了。

过了龙湾河桥,前行一公里,龙门村就在眼前了,村东头有一个花牌坊。李立仁的养鸭场,就在牌坊不远处的一湾水中。

车子在牌坊前停下,卫志民还没等边正停好车,就独自向养鸭场走去。

边正跟在后面,突然发现卫志民走路的姿势变了,昂头挺胸、迈着均匀的步伐,像踩着节拍一样。他以前不这样啊,边正快步跟上,笑着说:“卫市长,我才发现,你怎么像军人一样走路了。”

“啊,”卫志民意识到什么,立即放慢了步伐,苦笑着说,“唉,监狱里的习惯改不掉了。”见边正不解,他又接着说:“刚进去第一天就走正步,而且嘴里还要喊‘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监狱真是个熔炉呢!”

对于卫志民的到来,李立仁说不上欢喜,但也绝不是讨厌。他们两个人搭班子时相处得很好,而且在黑湖监狱时卫志民还常常照顾李立仁。

两个人握手后,卫志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书记,我给你赔罪来了!”

李立仁拍着他的肩膀说:“哪里话,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边正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在监狱见面时卫志民说给李立仁的。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了。

红萝卜丝、煨南瓜笋、炒花生米、粉条烩白菜四个菜端上来,李立仁拿出玻璃瓶装的酒。卫志民赶紧夺过酒瓶,边拧盖边说:“书记啊,我得给你斟酒才对啊!”

李立仁苦笑着说:“别再叫书记了,咱还想着是书记或市长,这日子还能过好吗?”

卫志民不以为然:“在黑湖那里,人们私下里不都还叫官衔吗,也就是听着舒服。现在,只剩以前这官名了,图个安慰呢。”

李立仁苦笑一下,喝下一杯,望着前面的河水,低吟道:“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喝过半瓶酒,卫志民几次开口想说以前的事,都被李立仁给挡回去了。

“过去的都成往事了,咱关键是要过好剩下的日子。以前输过一次,不能再输给自己了啊。”李立仁举杯劝着卫志民。

又几杯酒喝下,卫志民激动地说:“书记啊,我们算倒霉透了。贪腐没抓的人还不少呢。我们当初不是好干部吗?我们为药城老百姓少做事了吗,可我们得到的是什么?每个月就那么四五千块钱,叫我怎么能平衡呢!”

李立仁连喝了两杯,才开口说:“志民啊,你这样想是很危险的,你在里面七年多,一点都没想通啊!”

卫志民兀自喝了一杯,盯着李立仁说:“老哥,我真后悔进了行政,当这么多年所谓的官!”

李立仁听着卫志民的话,有些失望,他没想到卫志民现在的想法竟是这样。

他叹口气,又喝一杯酒,看着卫志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了。他说:“志民啊,这几年我真想通了,想贪功不能当官,想发财就更不能当官。要做官就要把责任举过头顶、把道义担在肩上、把百姓装在心里、把名利踩在脚下,要想站直了、不趴下,走得稳、行得远、飞得高,就得从头到脚打通经络,这样才能心平气顺、干干净净、快快乐乐。”

卫志民放下酒杯,两眼盯着李立仁,四目相对好几分钟,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卫志民在狱中这几年,心里其实只抱怨自己的命运,他相信只有自己调节好自己才是出路。他也是想忘“我”的,但他做不到。

边正见冷了场,就给他俩每人盛一碗鸭汤,打着圆场说:“喝汤喝汤,酒不能再喝了,再喝人就听酒的指挥了。”

卫志民又给李立仁倒上一杯酒,苦笑着说:“我说多了,我给你赔罪!”

临走的时候,卫志民给李立仁说:“老书记,你充实啊,有这几百只鸭子陪着你。听说,你又练习书法了,兄弟我心里也空,也想找个有兴趣的事充实一下。”

李立仁本不想让卫志民去他书房的,可卫志民执意要去,他就不能说什么了。

书房的墙上挂着李立仁用小楷抄的“三十八条监规”,字体工整刚劲,颇有二王风骨。卫志民看到墙上挂着的白纸黑字,先是一愣,然后不解地问:“你还没被这三十八条管够吗?出来还戴着这精神枷锁。”

李立仁望着卫志民,摇头笑了:“志民啊,难道你能忘吗!”

“从里面出来的人谁能忘呢——拥护宪法,遵守法律法规、规章和监规纪律!”卫志民显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地背起来。

看到桌子上李立仁正在抄着的党章,卫志民的表情复杂起来。边正见此情况,就催促说:“市长,走吧,天不早了!”

车子发动,牌坊向后移去。卫志民认真地问边正:“你说,李书记是不是被吓出毛病了?”

边正本不想回答,但卫志民又重复问了一遍。边正只得说:“人怎么信仰就怎么生活,书记是想通了。”

卫志民突然大笑起来:“你真相信吗?!”

笑声飘出窗外,和着夕阳落在龙湾河平缓的水面上,激起一波涟漪。

(本文节选自《花城》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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