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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无音信

  作者:张 平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网时间:2019-12-26

延门市委常委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接到市委秘书长邵伟递过来的一个小纸条:省领导在会议休息室有要事见你,请你宣布休会十分钟,然后马上到会议休息室与省领导见面。

魏宏刚接到条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没吭声,此时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钱华涛正在汇报有关工作,看样子还得十来分钟才能结束。他本想问问邵伟是哪位省委领导来了,但秘书长放下条子已经离开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常委会会议室门口等着他。

会是哪位省领导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会,马上过去见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也不是秘书长一贯的工作风格。秘书长从来不会这样马虎,竟至于不告诉他是哪位省领导,并且还是命令似的口吻。

突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魏宏刚的脸色顿时死灰一般。他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想站立起来,去一趟厕所,但看了一眼会议室门口,发现并不是秘书长一个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罢。他想把手机里的一些东西删掉,但两只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抖得几乎摁不住手机按键。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也就没去翻动,他也不想再去翻动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晚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坐在身旁的副书记、市长郑永清此时看了看他悄悄地问了一句 “书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难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等这个议题结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钟。”魏宏刚说。

“好的。”郑永清一边应允着,一边又看了一眼魏宏刚,他有些不放心地说,“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帮忙?”“没事。”魏宏刚很费劲儿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机揣进兜里。

会议室门口除了秘书长邵伟,还有三四个陌生的面孔在等着,魏宏刚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邵伟,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一出会议室,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贴身紧随了三个人。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秘书,自己的预感再次被证实,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会议室旁边,魏宏刚几乎是被几个人架着走进休息室。他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瘫软,两腿打颤,衣服已被虚汗湿透。他勉强地站在休息室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省纪检委副书记龚利辛。魏宏刚曾多次在市里接待过龚利辛,此前,龚利辛也曾多次向他征求过有关纪检工作的建议和意见。

此时的龚利辛副书记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往的亲切和微笑,只有一脸的严肃和冰冷。龚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刚一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道:“魏宏刚,经调查核实,发现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规定,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对你的问题予以立案并实施双规措施,从今日起接受组织审查。要求你在接受审查期间,主动配合,认真对待,不得拒绝、阻挠和对抗,必须如实提供有关情况,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说明问题。”

宣读结束,龚利辛沉默片刻,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魏宏刚,听清楚了吗?”魏宏刚愣了一下,机械而又战栗地回答:“听清楚了。”“请签字吧。”龚利辛再次严厉地说道。

魏宏刚被扶着坐下来,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滴在桌子上。三个字,魏宏刚足足用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写完。写完了,魏宏刚看着龚利辛像是乞求似地说:“龚书记,我母亲快八十岁了,请组织暂时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她。”龚利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我现在能回一趟家吗?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刚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说道。“不能。”龚利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地拒绝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准备好了,没有必要。”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在魏宏刚身上检查了一番,把手机、打火机和钢笔等东西一并拿走,然后厉声对魏宏刚说道:“走吧。”魏宏刚再次被架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虚脱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此刻,延门市委常委会仍在进行中,副市长钱华涛的汇报还没有结束。

当武祥收回巴掌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手重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手心一直还在发烫发麻。整个胳膊转不过筋来,甚至半个身子都在发僵、发颤。武祥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可当时根本就没办法控制自己。

绵绵木然地坐在那里,没看他,没哭,没哼一声,她无漪的情绪似乎正让她进入玄想,她甚至连动也没动,就那么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武祥一时哑然失语,喉头发憋,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这样。如果她哭起来,嚷起来,或者大喊大闹,那他还可以继续扮演暴跳如雷,愤懑地骂上几句,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绵绵什么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绵绵是武祥唯一的女儿,今年十七岁。绵绵长这么大,别说挨打了,就是一个指头他也没碰过。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离高考没剩几个月了。

老实说,虽然绵绵上了高中,但武祥从未考虑过女儿的学习,更没把绵绵的成绩当回事。也就时至今日,绵绵的学习成绩才突然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绵绵妈妈在孩子的学习上帮不上任何忙,武祥虽然对高中课程并不陌生,但是要马上上手给孩子做辅导教师,可绝对是两码事。孩子的成绩一直就这样,虽然很用功,可问题是在一所重点学校的重点班里,水涨船高,想让孩子的成绩短时间内赶到前面去,可能性为零。

这个现实,武祥清楚。既然清楚,干吗要打她!他真的鬼附体了,不知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他对自己刚才的举止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气算什么本事。武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不是,不出来也不是。他浑身无力、口干舌燥,直觉得心虚身沉、耳热脸烧。他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的日子绵长无尽,他对“坐立不安”这个词有了深刻的体会。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又把身子转回来,任凭铃声一遍一遍地在这沉寂的屋子里顽强地空响。

苍狗白云变幻中。烦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全都成了大问题,甚至全都成了绕不过去的大问题。以前条条都是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现在眨眼间全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峻岭。全家人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深渊,处处都是比刀还要锋利的坎。

一如飞来横祸,巨石一般砸在了全家人头上。

就在两个月前,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这件事对武祥一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特别是对绵绵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因为这个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的市委书记魏宏刚,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绵绵的亲舅舅。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全家人与此等横祸正面遭遇,真正是度日如年地把这两个月一天一天熬过去了,可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任何有关魏宏刚的消息。

绵绵的学习成绩一直就不怎么好,家人谁都清楚,学校的老师也一样清楚。

只是在两个月前,成绩对绵绵来说,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绵绵的成绩再差一些,上大学甚至上重点大学对绵绵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绵绵一年多前转学到了延门中学,光延门市就有四所大学,其中一所还是全国重点大学。这所重点大学,交通便利,离家只有三站地,几乎就在家门口。绵绵究竟上哪所大学,武祥当时好像连考虑也没考虑过。因为这几所大学的领导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给武祥说过,几乎是千叮咛万嘱咐,希望绵绵一定上他们的大学。这些学校的领导并没有说假话,他们打心底里都巴不得绵绵能上他们的大学。

之所以要争着抢着让绵绵上他们的大学,原因也就这么一个,当然也是人所共知、见怪不怪的公开秘密,就是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是延门市的市委书记。这些学校的领导谁都清楚,招一个绵绵这样的学生进来,就等于给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拉来了关系,夯实了基础。有这么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在学校读书,那几乎就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本。何况非此一项,一所高校同所在地的党委政府,方方面面都会有着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联系。

绵绵就魏宏刚这么一个舅舅,绵绵的妈妈魏宏枝又是舅舅唯一的亲姐姐。绵绵的母亲比舅舅魏宏刚大八岁,长姐如母。父亲去世得早,魏宏刚几乎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大学毕业后,还和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也正因为如此,绵绵几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长大的。

谁都看得出来,在魏宏刚眼里,绵绵比亲生女儿还亲。舅舅疼外甥女,比疼亲生儿子还疼。魏宏刚如此疼爱外甥女,其实是对姐姐的敬重和回报。

绵绵的舅舅很年轻,今年只有四十二岁,是省里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以他的年龄和他目前的位置,前程无可限量。有这样一个舅舅,绵绵的未来也同样鲜花遍地,前程似锦。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个月前,绵绵的舅舅在一次市委常委会上,突然被中纪委和省纪检委的四个人带走了。就像晴空一个炸雷,当人们回过神来再睁开眼时,一个威武庄严、顶天立地的市委书记,顷刻之间没了,真就在延门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在绵绵眼里和蔼可亲、威武强大的舅舅,一个说话铿锵、做事铿锵,在锦绣斑斓的延门市大地上显示着巨大魄力和超强能力的市委书记——绵绵的舅舅,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场魔术,眨眼间,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在人间蒸发了,看不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魏宏刚被宣布接受审查之前,就有各种各样有关魏宏刚会出事的传闻与消息,特别是延门市的社区网站上,更是帖子满天飞。骂他的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说好的斩钉截铁地认为绝对是一个好书记被一帮小人陷害冤枉了。武祥和妻子魏宏枝,魏宏刚的妻子,甚至魏宏刚的司机、秘书,甚至于还有魏宏刚的外甥女绵绵和魏宏刚上了初三的儿子丁丁,每天都有接不完的电话和短信。短信、微信、微信群,还有大大小小的朋友圈,大段大段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各种各样的文章和时评,铺天盖地地占满了手机最醒目的位置。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阵风已经刮过去了。因为省里下派的巡视组,也在巡视报告中对以魏宏刚为书记的延门市委领导班子进行了正面评价,并且赞扬市委书记魏宏刚“作风正派,严于律己,起到了应有的示范作用”等等。从此以后,家里的电话更是响个不停,常常是手机刚接通,座机又响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锲而不舍地,顽强果决地从一大清早一直响到漏尽更阑,每个电话时间都很长,都有说不完的安慰话,当然其中不乏义正辞严的议论和义愤填膺的声援,也不乏各种各样的主张主意和绞尽脑汁的出谋划策。尽管他和妻子总是不断地提醒对方,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好像全然不顾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强烈抨击有之,忠贞不贰有之,泣不成声有之……于是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宽慰和安抚对方,一遍一遍地给对方解释:我们也绝不相信魏宏刚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纪检委,相信组织和领导。

当时正值中秋节,虽然有八项规定,但借过节的机会,来家里的人甚至比过年时还多,包括市委市政府各个部门各个单位的人,心往一处想地都借这个机会不断到家里来问候和看望。武祥夫妇当然明白,好多人都是想让他们给书记传话,让书记明白,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书记,维护着书记的尊严和声誉。武祥也看得明白,这些人也知道,现在不同过去,往年可以不来,但今年一定得来。往年来是锦上添花,如今来则是雪中送炭:真出了事,当然谁也不来了;万一没出事,来不来,那感觉和心态可谓天壤之别。

武祥和妻子魏宏枝当时见过的各个部门领导就不下几十个,特别是妻子接待得不堪重负,老用手捂着要打的哈欠。凡是那些年纪大点儿的领导,常常是说了没几句,眼圈就红了。安慰过后,紧接着又愤愤不平,思维敏捷,思考深刻。

武祥渐渐地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虽然说是这么说,话赶话地这么说,反倒有了此地无银的意味,并没有什么底气。有时候,有些人干脆支支吾吾地避开话题,净扯一些不酸不咸的淡话,甚至问到汽油还涨不涨价的问题……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一棵枯柳露出了当季的颓败和破绽。也就是那次常委会上,魏宏刚当着所有市委常委的面被纪检委的人带走了。

紧接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了武祥家里来。有的说,当纪检委的人宣布完决定,坐在书记座位上的魏宏刚根本就站不起来,最终是被工作人员拖着架走的。有的说,魏宏刚被带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请组织上照顾一下我的母亲,她已经快八十岁了,身体也不好,最好不要告诉她有关我的情况。还有人说,魏宏刚走的时候,特别讲了一句,我爱人什么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其实,武祥明白妻子最想听到的是这一切与妻子哪怕只有任何小小关联的消息,但一句也没有。即使到了今天,也没有任何有关这方面的消息。

一如蛐蛐喊着,不知道藏在何处,紧接着,魏宏刚的秘书被带走了、爱人也被带走了,曾与魏宏刚一起搭过班子的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也被带走了,连魏宏刚的司机也给带走了,前前后后足有十几个人都被带走了。就在前几天,连魏宏刚家里的保姆也给带走了。大蛐蛐和小蛐蛐们都在这个本该藏匿的冬天被翻露出来。

最忙最焦心的还是魏宏枝。出事后、抄家前,魏宏枝还去了弟弟家里两次,那时候弟媳还在,感觉弟弟的家几乎像个墓地,倒不是不干净不整齐,而是那种阴森森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至于魏宏刚和这些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接受审查,天知道。一说就关在省内,二说这是大案,一般不会在省内,估计得上北京。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某某楼某某层的一间小黑屋里……

整整两个多月过去了,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魏宏刚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魏宏刚关到哪儿了?恐怕成了整个延门市搜索热度最高的话题。

魏宏枝刚开始还蒙着,到后来,发了疯似地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最终她上蹿下跳竟然找到了巡视组,还找了市纪检委,打问弟弟的情况。就这么东跑西撞的,每天都被北风吹足了揪心的凉,揪心的寒,一直到了今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任何结果。(未完待续)

(节选自长篇小说《重新生活》,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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