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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禄人

  作者:朱 斌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0-01-17

曲玲具有建设工程系列高级职称,过了年,到下一个秋天就实打实的五十五周岁了。是退还是接着干,她得尽快拿个主意。

说心底话,曲玲并不愿意在五十五周岁时就退休。一旦退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收入都要少很多。更何况,曲玲还是单位上的一位副科长,副高职称的副科长属于专业和管理通吃的那种炙手可热的人才。五十五就退下来岂不太亏了?

但若要继续按部就班地这么再干五年,曲玲又不情愿。她怕自己身体吃不消。许多女同志不到五十,身体健康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曲玲尤为明显。今天胸口,明天肚子,过两天又是胳膊腿脚的。她有时也略感惭愧,好在这是国有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还是你有我有大家有的模式,不能把她怎么的。但就此退下来,看看风景、带带孩子、跳跳广场舞的,曲玲又十分不甘心。

“这不是一个知识女性的老有所为,至少不是我的老有所为。”想到这她又惶惑了,在心底暗暗问道:“我算不算一个知识女性。”

思前想后了许久,曲玲决定找单位的主要领导谈谈、摆摆条件,看领导能不能通融一下,允许她在自五十五周岁往后直到六十周岁的岁月里上自由班。她窃以为既然国家都专门出台文件来挽留像她这样的高级工程师,单位上理应十分重视,进一步为他们创造继续干下去的条件。

她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心里想的和盘托出。

谁知那满头白发的王主任听了曲高工的想法后,眼乌珠子瞪得差点蹦出眼眶眶来,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决然答复曲玲:“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呢?”

曲玲有曲玲的算计,领导有领导的想法。她哪里知道王主任恨不得明儿就有一大波高工退休。事业单位从来不缺有头衔有称号的人,只缺有真本事肯干活的人。

才届天命之年的王主任是市建筑工程管理中心的一把手。

这建管中心是由三个正科级事业单位合并而成的副处级事业单位。这老王从正科提拔到副处后,高兴了没几天,就开始头痛了。他说他花白的头发来这后不久就变成全白的了。

建管中心合并过来的七十二人中,有四十三人拥有高级专业技术职称。其中也包括他老王自己。

说到职称,他自己想想也时感惭愧。虽然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落户单位是排水公司,但他并没有在排水公司上过班,而是通过关系,借调到了建设局建工处。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他没有在任何一个工程的施工现场像模像样地干过半天。作为管理部门的要员,他去工地多半是蜻蜓点水式地装装样子,顶多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地开两三小时的协调会。他这土木工程的高级工程师整个是靠拼材料拼关系拼出来的。

但如此小小的惭愧也只是偶尔在他的内心深处一闪而过,根本不会上升到羞耻一类。职称这玩意儿太重要了,他还得抓紧时间去冲研究员级正高级工程师。拿到研究员级高工,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双肩挑至正高三级,比肩于正厅级领导干部工资待遇,可能还要高一些。

问题是现在施行的政策是宽评严聘,也就是评审的做好人,聘用的难做人。合并前宽评宽聘时已在高工岗位上的人咋办?真正让老王头痛的是,合并成立建管中心后要重新进行岗位设置,但磨破嘴皮跑断腿,人社局只肯批十三个高级专业技术岗位,还要求按岗定薪、岗变薪变,这可真给他上了一道货真价实的紧箍咒,不由他不头痛。“真是人多好干事,人少好吃饭。”

任前谈话时,上级党委给他提了三条要求:人心不乱、队伍不散、监管不软。看上去简单,要做到谈何容易,一个岗位设置就搅得人心惶惶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怎么可能挽留曲玲?虽然曲玲是建设工程系列的高级工程师,算是专业对口,但实在派不上用场。曲玲非但是那种爱做主不爱做事的主儿,而且自中心成立后,三天两天这不舒服那不好的,动辄丢个摊子出道题目给他。尤其是,曲高工的文字水平让他痛恨不已。写个检查通报,不要说章法条理了,能把句子理顺溜了,标点符号点好了,就烧高香了。要是让她提出下一步措施来,第一是提高认识;第二是增强意识;第三是高度重视。最后让老王改得脚都抽筋了。

王主任没想到曲高工还能提出如此荒诞的条件来,一时间听得目瞪口呆,绞尽脑汁想出四个字来:“尸位素餐。”他很想用唾沫拌和这四个方块字啐到她脸上,但不能,甚至不能露出任何鄙夷的神情来。

他专注地盯着坐在对面的曲玲,感到脸上的笑容早已固化,或者说是石化了,硌得心都疼了。他神速地打好腹稿,用一种好似已经换位思考的口吻说:“退吧,要是政策允许,我立马就退。退了多好。网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趁现在还走得动,出去转转多好。”

王主任的断然拒绝,特别是那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极大地刺激了曲高工。

“那我就打报告退休啦?到时你们可别后悔!外面想用我的地方多着呢。”曲高工底气明显不足,有点类似自言自语。王主任把头扭向右边,坐在他对面的曲高工也把头拧向了右边,两人陷入了沉默。曲玲心里十分明白,在这个时候退休真的不是时候。

曲玲原先所在的现已被合并掉了的那个正科级事业单位,曾在数年前申报过参照公务员管理。事业单位要参照公务员管理有条刚性铁规,即先要转成纯管理型单位。按照规定程序,当时单位领导专门召开会议征求全体职工的意见,大家衡量来衡量去,觉得参公在许多方面都具明显优越性,整体是利大于弊,于是曲高工等专业技术人员也一一签字同意放弃专业技术岗位,转为管理岗位。正科级事业单位的管理岗位设置是这样的:单位正职领导为七级、副职为八级、普通职工为九级及以下。就这样,曲高工放弃了专业技术副高七级岗位,在憋屈的九级管理岗位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一载又一载,结果在参公的前夕,那个正科级事业单位又被整合掉了,参公一事儿算是完全黄了。

“真叫倒霉。”想起此节,曲玲就恨得牙根痒痒。

按照曲玲的资历,若不是为了参公,她上副高六级是没问题的,冲五级也不是没有可能。曲玲十分相信事在人为,要不她怎么可能从一个高中毕业生,通过上建工职大函授拿到一个大专学历,又评上高级工程师呢?

曲玲原想着能够参照公务员退休也不错,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她的五十五岁处在重新设岗重新聘用的节骨眼上。若是曲玲朝着六十周岁一直干下去,那么市建管中心肯定要把她从管理岗位拨回到专技岗位上。起码要给她个副高六级。可是,现在,单位领导明摆着是不希望她继续干下去了。王主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曲高工还能死乞白赖在单位上不退?

脑子快速转过几个主意后,曲高工清了清喉咙,打破沉默问道:“我可以退休。但要说清楚,我是按管理岗退,还是按专技岗退?”“当然是专技岗了。”王主任回答的干脆利落。她立即追问:“几级?”“副高七级吧。”“啥?我N多年前就拿副高七级的工资了。”“那谁让你后来转到管理岗上去了呢?”“天地良心,这不是我要转的。是他们把我们关在小黑屋子里一个一个逼着签字同意的,不签就不让走。”

“真的?他们敢这么做?”老王一边反问,一边拿怀疑的眼光刺曲高工。“本来就是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其他人嘛。”曲高工稍稍有点不自在。“那你说几级吧?”“五级。”曲高工狮子大开口。实际上,她打的是争五保六的算盘。“这不可能。大家都拿出点诚意来。按六级退吧。”王主任也亮出了底牌。

“六级就六级,一级就二百来块钱,能顶个啥,可能我喝一杯酒还不止这些呢。”曲高工能喝酒是出了名的,搞工程的小老板们背后都在传她酒瓶(平)高于水平(瓶)。

“但是还有一个小问题。”老王故意卖个关子,看曲玲面孔又一下子放下来后,他马上说:“人社局才把我们的岗位设置方案批下来,整个工作才算开了个头,后续估摸着还得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搞定,你不要着急。”“这个我理解。”曲高工松了一口气。

和曲高工达成一致意见后,王主任一个电话把中心人事科周干事叫了来,当面吩咐她按照高工六级给曲玲同志办理退休手续。

市建管中心人事科一共两个人,一个科长,一个干事。科长姓龚,干事姓周。龚科长说话冲,周干事说话嗲声嗲气。王主任耳根子软,喜欢听软话。所以,他逢事先找周干事。

王主任当面如此这般地吩咐周干事后,周干事逢人便说:“曲玲按副高六级退休。美死她了,得让她好好地请我们大家一次客。”

中心总共五个副高六级岗,倒有十来个人虎视眈眈,没想到曲玲轻而易举地先拿走了一个,慌得杜工等还没吃到定心丸的高工们就去找龚科长证实这消息。

龚科长说:“我觉着不靠谱。照现在这节奏,我们中心的岗位聘用工作还得三个来月时间才能进入正式聘用阶段。到那时,曲玲都已退休两月了,这种情况下再聘她专业技术职称,岂不是起死回生?好像政策方面没这法门呀。”“你别瞎说八道,领导都定了,当面告诉我的。”龚科长悻悻地说:“那好,咱走着瞧。”

龚科长原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本科生,但学的是文科,到建筑行业来工作,施展身手的舞台就有些拘谨了。混到现在,奔五了,他才混了个中级经济师。但话得说明白了,不是他上不去,是他不愿上了,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实际上,主管局职称办的人也是很有心的。看看龚经济师过了申报副高的年限还没动静,曾主动把橄榄枝伸过来撩他,但他让人家的热脸贴了冷屁股。“若是考,我则可能再去拼一拼。若是评,我才不高兴去玩那些花头经呢。”

看人家像看外星人一般瞄他,他又给人家抑扬顿挫地吟诵了唐朝杜荀鹤《自叙》诗中的四句来进一步明志:“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世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不了解他的人说他狂傲,了解他的晓得他清高。他从心底看不起许多建设工程系列的工程师及高级工程师。在整合前,他和曲玲是一个单位的,做了十五六年的办公室主任,啥事不清楚?

龚科长曾说:“不给他们发工资,只要别收他们的权,他们一样活得滋润。”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肯同流合污又管不住嘴巴的人。所以,王主任尤其不喜欢他,想用周干事架空他。

在人事科问不出个所以然,杜高工等心急火燎地跑去问王主任,他们咋办?

老王笑眯眯地说:“不要急嘛。一个一个来。给曲玲一个副高六级的指标也就是用来办退休手续的,手续一办结,名额就空出来了。我保证,你们也一个一个地按副高六级退。”

正是老王请客,国家买单,好一番算计!老王胸脯拍得啪啪响,杜高工等定心丸吃得四体通泰。

曲玲觉得大事已定,也就不来上班了。这是本地事业单位代代相传的约定俗成,退休前一两个月就可以不来上班了。

只气得龚科长又吟出四句诗来:“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有人说曲玲是中止了土耳其的旅游急匆匆赶回来的。

“即便不中止,她也玩不定心了。”周干事兴奋地说道:“让她再嘚瑟,今个俄罗斯明儿土耳其的,让她再发朋友圈晒啊。”

“这回上级人事部门总算干了件正确的人事。”龚科长不咸不淡地也附和了一句。上级人事部门坚决不同意曲玲按副高六级退休,说啥都不同意。这下老王抓瞎了,急忙让周干事通知曲玲。

周干事马上联系上了曲玲,急不可耐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不是因为替谁着急,是因为自己兴奋。周干事出生于一个高干家庭,不过家道没落了。她做打字员做到眼都花了,才熬了个聘用制干部身份。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求爷爷告奶奶地搞了个政工师的中级职称。结果这次设岗压根儿就没政工这么个序列,让还有一两年退休的她只好蹲在十级管理岗上“员”到头。跟曲玲一比较,她的心态怎能不失衡?

曲玲风尘仆仆地赶到人事科来,心急火燎地质问周干事:“已经说好的事儿,咋说变卦就变卦了呢?从副高六级一下变到管理九级,老母鸡一夜变鸭,这是为什么呀?”

周干事清清嗓子,正正身子,然后不慌不忙打着官腔告诉她:“你退休前在九级管理岗位上,只能按九级管理岗位办理退休手续。这是有政策规定的。”

“什么屁政策?十多年前,我就评上高级工程师,凭什么让我从九级管理岗上退?”

“对呀,但是谁让你后来签字放弃专业技术岗位,自愿转到管理岗位上的呢?”周干事说的很专业,很切要害,也说得曲高工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又高又尖的喉咙喊道:“这个不应该算数的,当初是他们把我们关在黑屋子里逼迫签字同意转岗的,不签字就不让走。”

“他们是谁?谁把你关在黑屋子里了?谁逼着你签字了?”龚科长听得动了气。老单位参公的事是他一手经办的。听曲高工如此这般地抹黑自己曾经干过的工作,他怎能不动气?

曲高工去找王主任论理。老王两手一摊:“政策在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曲高工气得发了昏,尖着喉咙叫道:“那可是你领导亲口答应的事儿。当时政策就不在那儿了?”王主任起身去把门关上,转回身陪个笑脸,压低嗓门说:“上级主管部门那儿通不过。要么回来上班,该聘几级聘几级,要么按九级管理岗退休。”

“那我回来上班。”曲高工气呼呼地,差点把唾沫喷射到王主任脸上。听了曲玲的回答,老王一脸尴尬。冷场了好一会儿,王主任才尴里不尬地弱弱地说:“你还是退了吧。中心也已尽力了,我们也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明明本来就是你的责任。”曲高工说。“说话可得讲良心啊。怎么就成了我的责任了呢?”王主任说。“本来就是嘛。明明是你们一拖再拖,把我给拖黄了的。什么烂中心成立都快两年了,岗位设置至今还未到位。我可以告你们行政不作为的。”

听到这,老王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你看这样行不?退休手续还是照办,你先退休。然后单位上再返聘你,保证把你的月收入补到和高工六级一模一样,如何?”

“那我还要不要管质量投诉处理了?”“不要。”“那上班考勤呢?我要上自由班。”曲高工得寸进尺。老王犹豫了一会。“自由班好说不好听,你上半日班吧,随便上午下午。上满半天就行。”“那好,我每天上午来。中午在单位上吃顿午饭。”曲高工脸上又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还有一事?”曲高工说道,“我已经订了欧美游了,还得二十多天后才能来上班。”“行。”“这回可不许变了。”

曲高工在去欧美游之前,拎了一大包,足足有十多斤重的各类证书给周干事,虚虚实实地说:“我查了,凭这几个证,我就好拿百分之百的退休工资的。”

周干事拨拉了半天,也没拨拉出个所以然来,就拎着去找王主任。老王听了,苦笑一声:“业已逼良为娼,还要偷鸡摸狗啊?”

(原文刊于《延安文学》2018年第6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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