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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乡之长 (上)

  作者:鸿 琳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0-06-11

贾新民是牛头沟乡的乡长。

原来的乡党委书记年龄过了界,退居二线去了县人大。因县里调整干部的盘子还没端出来,就让贾新民暂时代理书记一职,这样,贾新民就书记乡长一肩挑。大家都说50岁的贾新民赶上了末班车,十年的媳妇总算熬成婆,就等组织部一纸任命了。这天晚上,开完班子成员会,大家就怂恿贾新民请客,提前庆贺一下。

乡人大主席曾小开笑道:“贾代书记,弟兄们都盼你早点把这代字去掉,也好让大伙上个台阶。”曾小开平时喜欢开玩笑,又是乡人大主席,除了书记乡长下来就是他了,行政级别又和贾新民一样,都是正科级,加上和贾新民共事多年,说话没遮没挡。

贾新民就“嚯嚯”笑,说:“听了怎么这么拗口,还是叫乡长好。”末了又骂,“好你个曾小开,我看你是早就瞄上我这乡长的位置了。”

大伙堵着贾新民不让走,七嘴八舌说乡长这顿酒迟早要请的,何必扫了兴。贾新民没辙了,翻着白眼骂:“看来今天不放点血,你们不会放过我。”边骂边从口袋里掏出300块钱,拍在曾小开手中说:“走走走,悦来菜馆吃肉去。”

牛头沟乡是全县最偏远的高山贫困乡,扶贫工作任务艰巨,加上新建铁路好几个标段从境内过,又要建一个客货两用车站,全乡十一个行政村有八个村都涉及到征迁,工作量十分繁重。为确保工程按时开工,县政府要求牛头沟乡必须在春节前把征迁工作落实到位,这可是牵涉到千家万户的事,时间紧任务重,乡干部忙得像被皮鞭抽的陀螺团团转,眼看离春节只剩下两个来月的时间,谁还敢奢望有什么正常的周末休息,如今都已经一个多月没周休了。

分管农业和扶贫工作的副乡长林春望说:“我媳妇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昨天我岳母还在电话里把我臭骂了一顿。乡长,我不管,这周末你无论如何得批我两天假,我得回去看看。”

分管综治的副书记阴富宽冲林春望说:“你是没时间管小的,我可是没时间管老的。我老娘现在是谁都不认识了,稍不留神就跑得没有踪影。上周我回县里开会,会还没完,陈梅生那个老上访户又跑到省里上访去了,我当即就赶去省里,好说歹说折腾了两三天才把他劝回来。我在省里找陈梅生时,全村人都在帮我找老娘,第二天才在镇上找到,差点没冻死在凉亭里。”阴富宽说着说着神情就黯淡下来。

阴富宽的老婆正在和他闹离婚,一个女儿在上大学。两年前,他老娘不知怎么的就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天到晚四处乱跑不着家,谁也不认识。

曾小开在乡镇工作了二十多年,上届换届时向县里提出想回城,但组织上告诉他如果回城没有实职,只能去做个副职,如果留下来,可以把他从乡党委副书记提起来当人大主席。当时曾小开想既然有提拔就留下来,这一留又过去五年。五年来,人倒是发福了许多,可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却彻底白了,因此得了个外号叫“白头翁”。

贾新民这时抬起头来说:“这一段难为大家了,这周末放大伙的假,你们该干嘛去干嘛。”宣传委员杨丽华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差点没喊出乡长万岁来。她是县委宣传部网管中心的事业干部,因工作出色,组织部门有意培养她,一年前被选派到牛头沟乡任宣传委员。考虑到她不是公务员,将来提拔的途径窄,乡党委决定让她到乡政府所在地的牛头沟村挂第一支部书记,目的就是有机会可以转变身份,进入公务员队伍。

大伙个个都兴高采烈,喜笑颜开,曾小开一本正经说:“乡长,这些年弟兄们跟着你,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要真当了书记,可得多惦记大伙些。”干到这份上,谁要没点想法,那是假话。

大家七嘴八舌,都说曾小开代表大家的心声。话说到这儿,贾新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说散了散了。于是一伙人簇拥着贾新民往回走。

第二天吃了早饭,贾新民让办公室通知召开一个全体乡干部会,他在会上强调了一下工作纪律,让大家业余时间多加强政治业务学习,然后就宣布本周末放假。乡干部们基本都住在县城,一听说可以回家,个个兴高采烈。到了半下午,陆陆续续都走了。

乡干部一走,原本热热闹闹的乡政府一下就变得冷冷清清的。贾新民缩着脖子正想回房间去,突然听见三楼会议室的玻璃窗被风吹得噼啪作响。贾新民皱了皱眉,站在楼下想叫值班人员,想了想还是算了,自己上楼到会议室关好窗户。走廊上黑灯瞎火的,湿漉漉的地面上结了一层滑溜溜的薄冰,贾新民脚上那双老头皮鞋又硬邦邦的,下楼梯时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手机都飞出去好远。贾新民痛得呲牙咧嘴,半天才扶着墙壁站起来,一瘸一拐回到自己房间,这才发现手机屏幕摔裂了。

贾新民听着窗外一阵紧似一阵风声,心想这鬼天气弄不好会下雪,这可不是好事,突然担心起卧牛岭村的蔬菜大棚来。卧牛岭村是全乡地势最高的村,平均海拔600多米,一到严冬,寒风一吹,冷雨一浇,山上就白花花结满冰凌。虽然全村人口只有600多人,但贫困人口却占了三分之一。为帮助老百姓脱贫,在县农业局扶贫工作队的支持下,卧牛岭村建起了反季节蔬菜种植大棚。两年多下来,经济效益显著,村民尝到了甜头,不断扩大种植规模,全村蔬菜大棚发展到近200亩,被县里列为精准扶贫的典型。贾新民想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决定明天下去村里看看。就这么七想八想,贾新民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贾新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办公室主任小余。小余火急火燎地说:“乡长,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县委办的张主任让你赶快给他回电话。”贾新民心里一紧,县领导这个时候找他肯定是有急事,他看了一眼那个摔坏的手机,心里暗暗叫苦。

贾新民不由分说夺过小余的手机,三下两下卸下他的电话卡,又从自己手机里拔下电话卡插进去,开机一看,竟然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县委办张主任的电话就有三个。贾新民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乡镇干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领导半夜来电话。半夜来电话,准没好事儿。

他连忙给张主任挂电话,电话刚挂通,就听到张主任的吼声:“贾新民,你死哪里去了?电话也关机,是不是要我出动警察来找你啊?!”“张主任,手机不小心摔坏了,还想说等明早去修呢。”“你难道不知道乡镇主官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能关机吗?我看你怎么向县委陈书记交代!”

原来,市脱贫攻坚巡查组明天将对全县的扶贫工作进行专项抽查。得到消息后,县委连夜召开会议,会后由县委办紧急通知县直部门和各乡镇要确保人员到位,认真做好迎检工作。想不到全县16个乡镇主官,只有贾新民的手机关机,气得县委陈书记当场就拍了桌子。身为县委常委的张主任和贾新民是高中同学,平时两人关系不错,担心贾新民吃不了兜着走,只好把电话挂到乡政府来找他。

贾新民被张主任这么一说,渗出一脑门子的汗,又见小余瞪着他看,抓起自己那个破手机扔给他,吼道:“你还愣着干嘛?马上通知全体乡干部明天早上八点回乡政府开会,任何人不得请假!”

第二天一早,乡干部们都赶回了乡政府,贾新民也不看干部们脸上的怨气,等他把迎检工作安排下去后,就接到县委办的通知,告知巡查组今天在县扶贫办检查全县扶贫工作的台账和档案,明天将抽取一个乡镇进行重点检查。接完电话,贾新民就拉上曾小开下村了。

贾新民首先就去了林春望挂包的卧牛岭村,他最担心的就是那里的蔬菜大棚。卧牛岭村卧在一道山梁子上,寒风从山垄里狂奔而出,似乎要将田野上的蔬菜大棚掀翻才罢休。林春望看见贾新民来了,一溜小跑赶了过来,告诉说,为防下大雪压垮大棚,乡村两级干部已经挨家挨户通知,让每家每户打桩加固。另外县农业局挂包的扶贫工作队也将固定用的铁丝送来了,大家正忙着帮助农户固定大棚。

贾新民看到一些大棚顶上有干部正在帮助农户捆扎铁丝,寒风吹得他们身上的衣服像灌了气的塑料袋上下翻卷,摇摇欲坠。贾新民扯开嗓子喊:“嘿,你们都给我当心点,注意安全。”可话才出口,就见有个大棚摇晃了几下,轰地倒了下来。几个人冲过去,好不容易才把一身泥滚滚的李明光从一堆白花花的薄膜中扒了出来。

贾新民问:“你没事吧?”李明光抹了一把脸上渗出的血丝说:“没事,能有什么事,菜地的泥土都是软的,只可惜砸坏了不少菜,眼看马上就要有收成了。”

李明光不仅是乡水利工作站站长,也是卧牛村的包村工作组长。他是组织上专门从符合条件的村干中招考的,从村支书考公务员出来头尾十三年了,却一直都在原地踏步。李明光人长得黑,又不修边幅,常常胡子拉碴,村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老农民”,李明光倒是很喜欢大家这么叫他,说他本来就是个农民。

贾新民看到林春望冻得直吸溜鼻子,突然想起什么问:“你老婆生了吗?”林春望苦笑道:“应该就是今天晚上。”“我本来就不该通知你上来,我看你下午还是回去一趟吧。”林春望说:“乡长,我也想回去啊,可是万一巡查组抽到我们,我这个分管全乡扶贫工作的副乡长不在岗说得过去吗?”贾新民瞪了他一眼:“哪有老婆生孩子都不在身边的,别到时你老婆看到我说我这个乡长不近人情。”

贾新民在村里转了一圈,交代村干部要做好村民的防寒防冻工作,然后坐上车去了阴富宽挂包的大牛岭村。阴富宽正在村部冲几个村干部发脾气,原来村里有些扶贫档案台账填写不规范。阴富宽说:“这些台账不填好,你拿什么给巡查组看?你们连台账都做不好,谁还相信你们别的工作做得好,上一回还没吃亏够啊?”

上半年县里下来检查时,大牛岭村就是因为扶贫台账笔迹不对被认为作假给通报批评,阴富宽还被县里叫去谈话。他挂包大牛岭村两年多,村干部别的工作他不敢嫌,可就是一些文字材料跟不上,特别是这两年扶贫工作的各类台账档案的滚动管理,全村的贫困人口每家每户都有十几类的档案表格要填,一摞一摞让村干部们眼花缭乱,稍不注意就可能出错。村支书说:“你要问我全村的情况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可这么一堆又一堆的材料我脑袋都会弄大,谁敢保证不出错。”

阴富宽双手合十,祈祷巡查组千万别抽到牛头沟,就算抽到也别抽到他挂包的大牛岭村。贾新民骂他:“你平时干嘛去啦?一到检查就慌了手脚。精准扶贫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照样一票否决。”

阴富宽说:“乡长,我又不是被吓大的,论工作,我大牛岭也不比别的村差。我唯一担心的就是陈梅生那个老上访户给我们节外生枝,在巡查组面前胡说八道,那可就把我们牛头沟乡给害惨了。”

当时乡里让阴富宽来大牛岭村做挂村领导,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觉得信访工作也是阴富宽分管,做起工作来更对口。现在被阴富宽这么一说,贾新民觉得很有必要去陈梅生家看看。

陈梅生的家在村尾,单门独户两间破土墙屋戳在田崁上。陈梅生六十多岁,因为三天两头上访不仅在牛头沟乡远近闻名,在县信访局也挂了号。上访的原因是年轻时曾在村里当过两个月的代课老师,十几年前县里落实民办老师的政策,陈梅生就提出要解决他当老师的待遇,可按相关规定他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往民办老师上靠,要求得不到满足,陈梅生就不断上访。他不仅跑县市去上访,而且还跑到省里,甚至还去过北京。因为属地管理原则,每一次乡政府都得派人去把他领回来,为了息事宁人,有时候还得好言好语相劝,好吃好喝供着。这就越发激起陈梅生上访的兴致,动不动就以此来要挟乡政府,经常和乡村干部玩“猫鼠”游戏,这些年乡政府为他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尽管这样,考虑到他家的实际困难,村里还给他报了低保户,列入扶贫对象。可陈梅生好吃懒做,坐等政府送钱送物。

“你们不能这么惯着他,这哪是扶贫,这是在供菩萨!”贾新民说道。“乡长啊,碰到这种赖汉,能有什么办法?”几个人走过一段田埂,进了陈梅生的家。

贾新民在他屋里转了一圈,风呼呼地从墙上的裂缝往里钻,黑乎乎的屋顶不少瓦片也掀翻了,倒钉着一些塑料布,被风一吹,噼里啪啦乱响。一条瘦不拉几的黑狗卧在灶膛门口昏昏欲睡,连头都不抬一下。贾新民自己拖了把凳子坐下来,看着陈梅生说:“老陈啊,穷不可怕,但穷要思变。种果树,搞养殖,我们政府都会扶持,你不能天天都这么等拿靠要,这样下去再过十年也脱不了贫啊。”

“脱啥贫啊,现在政策这么好,我要脱了贫,你们还会给我送钱送物么?你不要给我讲那些没用的,反正我这个贫困户是你们报的,国家有政策,你们就要包到底。”“你真以为你穷你有道理啊!”贾新民跳了起来,“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壁!”贾新民火了,怒冲冲地走出门。几个人走出院子,还听到陈梅生在那歇斯底里叫喊:“我要去上访,我要去告你,敢这么对待贫困户!”

贾新民怒冲冲盯着阴富宽和村支书,看你们把他给惯的!他指了指脑袋,扶贫,首先你们给我扶扶这里。走出老远,又回头对曾小开说,明天让民政办给他家送床棉被。

曾小开说,不是不管他了吗?贾新民黑着脸说,那是气话,能不管?扶贫一个都不能落下,得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陈梅生思想转过弯来。

曾小开朝阴富宽伸了伸舌头,阴富宽扮了个鬼脸。

贾新民和曾小开又跑了几个村,回到乡政府已是晚上九点多。刚下车就接到林春望的电话,贾新民“嘿嘿”笑说:“你小子是报喜的吧?儿子还是女儿?”林春望说:“儿子。”贾新民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但林春望却没像贾新民想的那么高兴,在电话里告诉贾新民他可能惹麻烦了。傍晚时县扶贫办给他打了四次电话,当时他正在产房陪老婆,没听到,等孩子生下来,他才看到,连忙挂过去,才得知电话是市脱贫攻坚巡查组用县扶贫办的电话抽查各乡镇分管扶贫工作的领导。因林春望未接电话,巡查组认为林春望工作态度有问题,已经责成县纪委提出处理意见。

第二天,县纪委下达对林春望的处分通报称,县委已经下发通知,要求全县帮扶责任人做好接受市脱贫攻坚巡查组检查的准备,巡查组4分钟内4次拨打林春望手机,林春望居然未接听,给全县脱贫攻坚工作造成严重不良影响,决定给予林春望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贾新民看着那份处分通报,脸黑得像锅底,大口抽着烟,一句不吭。

“我就不相信,一个电话没有及时接,就会对扶贫攻坚造成严重影响,也太不把我们基层干部当人了吧。”曾小开气鼓鼓地说。

贾新民站起身,把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往口袋里装,叫杨丽华去通知驾驶员把车开出来。曾小开拉住正要上车的贾新民:“乡长,你这样打上门去会不会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贾新民突然吼了起来,“从严从来都不是滥罚,处分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否则,会伤了我们这些基层干部的心。我是一乡之长,连自己的干部都不能保护,我当个鸟!”贾新民撇下众人,气呼呼钻进车,砰地重重关上门。

让大家高兴的是,一个星期后,县纪委撤销了对林春望的处分。至于贾新民跑到县里找了谁,说了什么没人知道,贾新民回来也没说。

(未完待续)(原文刊于《杉乡文学》2019年第6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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