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杂志 > 2020年 > 2020年6期 > 文化/视窗 > 阅读

一乡之长 (下)

  作者:鸿 琳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0-08-10

县里调整干部的盘子终于端出来了,该到位的都到了位,牛头沟乡除了王明德由武装部长改任副乡长,其他人都没动。贾新民仍是代理书记,这让他有点沉不住气,整天黑着脸。

曾小开说,乡长,我看你是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就不会去上面走动走动,你可千万别大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领导们也认为曾小开说得在理,一直鼓动贾新民抓紧时间上去活动活动。

贾新民气呼呼说,干部,是干出来的,不是跑出来的!起身把叽叽喳喳的几个人往门外赶,好了,都给我滚,一个个到了关键时刻尽打小算盘。

等人都走后,贾新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县里面这一回届中调整了二十多个单位主官,包括七个乡镇一把手,唯独只有他贾新民头上还顶着一个“代”字,不要说别人,就是连他自己都感觉有点不伦不类,面子上下不来。贾新民思来想去,难道是上次为了林春望被处分的事闯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惹恼了陈书记?但那天陈书记并没有不高兴啊,还给他端了茶,认真听了他反映的情况,临走时还亲自把他送到电梯口。不过,那天自己的确是急躁了些,竟敢在县委书记面前梗着脖子说,他就是不当这个乡长,也得为兢兢业业干工作的干部讨个说法。现在想来这种态度的确有点欠妥。

因为冻了半夜,贾新民的老胃病又犯了,脸色蜡黄,一天到晚捂着胃,哼哼唧唧的,半夜经常咳得惊天动地,整栋宿舍楼都听得到。大家都劝他去检查检查。贾新民说快要过年了,一点空都没有,等放假再说。

贾新民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就在牛头沟乡工作,20多年没挪过窝。从一般办事员,直到现在乡长这位置,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了。

贾新民担心的大雪没来,却下了两天的小雨,经呼啸的寒风一刮,山上树木都冻住了,白茫茫的和下大雪没什么两样。毛竹经不住沉甸甸冰凌的压迫,全都弯下了腰,不时发出噼里啪啦拦腰折断的声响。气温出奇的冷,洗脸水泼出去,一转身就结了冰。

牛头沟是全县海拔最高的高山乡,每年冬季,防寒防冻就是一项重要工作。虽然对全乡的防寒防冻早有部署和安排,但贾新民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觉得今年的天气很反常,他担心这种冰冻天气要再不好转,就有可能酿成冰灾。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果不然,海拔最高的卧牛岭村就出了问题,冰冻最为严重,电线上的冰凌比手臂还粗,高山上的电杆经不起重压,一个晚上倒了一片,整个卧牛岭顿时一片漆黑,就像掉进了冰窖里。

电力部门反应非常及时,第二天一早就来大批人马抢修,但山高路陡,没有十天半月别想通电。贾新民让曾小开火速到县民政局去调运救灾物资,自己带着乡干部将库存的几十套棉被全搬出来运往卧牛岭村。道路在半山腰已经结了厚厚的冰,车根本上不去,干部们只好肩扛手提顶着刺骨的寒风往卧牛岭村进发。可路实在太滑,贾新民抓起手机给道班班长打电话,让他马上组织员工来路上撒盐。最后还是李明光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稻草,让大家搓成绳子,绑在鞋子上,就这么一步一滑爬上了山。

等进了村,贾新民发现情况比自己估计的还更严重得多,整个卧牛岭村冻得像冰窖,家家户户都只能围在家里烧柴取暖,一些老人和孩子抗不住冻已经病倒。贾新民让杨丽华通知乡卫生院火速带医带药上来,自己领着干部分发带来的棉被。可是几十床棉被僧多粥少,这让贾新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火急火燎给曾小开打电话。曾小开说民政局只答应给五十床棉被,说他们必须对全县的防寒防冻统筹考虑,不能把救灾物资都给牛头沟乡。贾新民急了说你最少给我拉回一百床棉被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曾小开说他们不给怎么办?贾新民说,他们要敢不给,你就和他局长说,少一床老子就到县委告他!我这要是冻死一个人就要他负责!然后又让曾小开在县城买一些热水壶热水袋回来。曾小开问买多少?贾新民就骂,卧牛岭600多号人,你说买多少?!

到了傍晚,曾小开从县里运回的救灾物资全送到了卧牛岭,贾新民松了口气。曾小开说,民政局长还多给了二十床棉被,说遇到你贾新民这种土匪,是秀才遇到兵,拿你没办法。

第二天中午,县纪委突然通知贾新民和马东开会,贾新民临走时告诉大家晚上回来要开个会。

吃完晚饭,大伙围坐在接待室里一边烤火一边等贾新民回来开会,可等到八点多还不见贾新民,打他电话又关机。正想散伙时,马东却匆匆赶回来,掩上门告诉说,贾新民涉嫌在建干部宿舍楼工程中索贿9万元,正在接受县纪委的调查。就像屋里放了个“二踢脚”,大家顿时都惊得跳起来。

马东让办公室主任去把正在学校建教学楼的包工头“罗大头”找来。“罗大头”长得像个球,不知乡领导找他什么事,气喘吁吁跑来。一问,“罗大头”支支吾吾不肯说。曾小开火了,点着他鼻子吼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今天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不把话说清楚,你的工程也不要干了,明天卷铺盖滚出牛头沟!被曾小开一吼,“罗大头”就有点招架不住,只好承认是有这么回事。

建干部宿舍楼是八年前的事了。原先的宿舍楼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四处漏水,墙体都开了缝。贾新民那时刚当乡长,总担心要出问题,请建设局专业人员来鉴定,属于标准的危房。他上蹿下跳找县长,找财政局,总算弄了一笔钱。整个预算要180来万,虽然钱不够,但贾新民决定先开工。几个月后,主体就拿下来了,“罗大头”便找到乡里要结算。当时管后勤的曾小开找到贾新民说宿舍楼水电安装款还没着落。贾新民搔着头皮告诉曾小开,乡里这几个月财政吃紧,让他叫工程队先干着。曾小开说这“罗大头”贼精,要他垫钱,做梦吧。贾新民就恨恨骂,上个月这人在城里嫖娼还被罚了5000元,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要他垫钱做正事就这么难,真是为富不仁。又问曾小开水电安装要多少钱拿得下来?曾小开说,少说也得十几万吧。贾新民就问工程款都结走了吗?曾小开说还有40万没给。贾新民就笑了,说,那好,没有我同意一分钱也不能付,你叫“罗大头”来找我。

“罗大头”一进贾新民办公室就叫苦不迭,乡长,再不把剩下的40万给我,工人们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欠谁的钱也不能欠农民工的钱啊。

贾新民说,你别在我面前哭穷,反正水电安装你给我整清楚了我一分钱不差你,否则免谈。“罗大头”说,水电安装不在合同内,得另外算。贾新民说,罗老板啊,转眼就到冬天了,我的乡干部不少都还住在办公室里,我现在是实在拿不出钱来。“罗大头”说反正要他垫钱他不干。

贾新民火了,任他哭爹叫娘的,就是不松口。“罗大头”见这一套不奏效,眼珠一转,向贾新民伸出两个手指说,乡长,你把欠下的工程款给我,我给你这个数。

贾新民嗤之以鼻说,两万?你打发叫花子差不多。“罗大头”一见有门问,乡长,你要多少?贾新民张口就要整个工程款的百分之五。说低于百分之五,剩下的钱一分不给。

“罗大头”心里仿佛被剜了一刀,百分之五就是九万元,心痛得差点就要得心脏病。心里虽然恨得贾新民咬牙切齿,但又明白贾新民不点头他拿不到钱,想了想,心一横说,行,百分之五就百分之五,权当这工程我白干,和乡长你交个朋友。贾新民说,九万元一分不能少,要现金。

当晚,“罗大头”夹着一个黑皮包溜进贾新民房间,把用报纸包的一大捆钱交给贾新民。贾新民认真数了钱,笑了,对“罗大头”说明天到财务那结帐。

“罗大头”信誓旦旦说,他送钱给贾新民是真的,但他绝对没有举报。“罗大头”走后,马东对大家说,看来“罗大头”说的是实话,不是他写的举报信,又会是谁呢?曾小开骂骂咧咧,不是他是谁?这“罗大头”的话也能信!

看来贾新民这次是彻底栽了。大家都为贾新民惋惜,共事这么多年,虽然脾气不好,爱骂人,可真不像贪财的人啊。大伙的心里都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后来大家就商量说毕竟共事一场,人都是有感情的,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他,要不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着,九万元,可不是小数目,没个五七八年的出不来。

大家正扯着,曾小开的手机突然响了。曾小开一接,愣了一下,旋即大叫,乡长,你没事吧?贾新民在那头说我有什么事,快叫车来接我,坐了一天冷板凳,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几个人一窝蜂挤上车去接贾新民。贾新民却在县纪委耍起赖来,硬要纪委书记请他吃饭,给他压惊。县纪委黄书记拿他没办法,只好叫机关食堂给他弄了一大盆猪肝面条,炒了两个菜。黄书记骂贾新民,你小子真犯浑,干点事总是离经叛道,害我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你以为现在培养一个干部容易,出了问题我们难道就不心痛?至于县委怎么处理你的问题,回去等着吧。

贾新民也许饿坏了,埋头狼吞虎咽,连搭话的机会都没有。原来,贾新民一进县纪委就满口承认自己向“罗大头”要了九万元,但死不承认自己是受贿,还拿出一张收据说当晚就将钱交给了乡财务,有据可查。

办案人员大惑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贾新民说乡里宿舍楼没钱安装水电,如果从工程款中扣,道理上说不过去。“罗大头”为富不仁,我这也没办法,就算劫富济贫吧。让办案人员哭笑不得。折腾了一整天,贾新民总算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并一再表示,自己犯下的错误自己承担,不管县委对他做出怎么样的处理他都接受。

回来路上,阴富宽说乡长,你怎么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吓死我们。贾新民嘿嘿笑道,当时才当上乡长,心急了些,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由着性子来,不按常理出牌。现在打死我也不敢这么做。末了又说,你们都是有一官半职的人,头上顶着党纪国法,为人做事都要有底线。马东说,乡长,你怎么知道县纪委今天找你就是谈这事?保不济你是天天都将那张收据揣在身上。贾新民哈哈大笑,我连这点都不清楚,怎么还能当乡长?

曾小开说,乡长,这回没把你的代字去掉,肯定和这事有关,你这黑锅背得冤。贾新民摆摆手道,情理之中,这事我做得不妥,怪不得别人。

春节过后,贾新民依旧还是顶着个代书记,但县委也没有做出对贾新民的处理意见。这一段贾新民在乡政府的时间不多,隔三岔五就往县城跑,一年伊始,乡镇主官会议多,大家也不足为奇。

这天,马东接到贾新民电话,让他带上云雾坳村通村公路的材料赶到县里。云雾坳村是马东挂包的村,离乡政府20公里,800多人口,常年云雾缭绕,山岚氤氲,使这里出产的高山云雾茶远近闻名。只是山高路陡,道路崎岖,虽然家家户户都种茶制茶,可都是小打小闹,手工作业,形不成规模,多年来仍戴着贫困村的帽子。都说要致富,先修路,原先的机耕道太小,连会个车都困难。乡里在去年就决定在原来的基础上取弯改直,削陡降坡将通村公路扩大到四米宽,预算要200来万,当时贾新民从省里争取到专项资金100万元。资金缺口还差一半,贾新民左挤右兑,从乡财政中挪了30万出来,又四处化缘,号召全乡干部群众捐款,收到20来万的捐款,但剩下的50万还没着落。可不管怎么着,工程在去年夏天还是如期动工,但工程队拿多少钱干多少活,留下50万工程在那,成了一条断头路。转眼雨季就要到了,这路要不修好,云雾坳老百姓出行都困难。

这天,在县发改局找项目的贾新民得到消息,省交通厅一名副厅长到县里视察革命老区红色旅游公路建设情况,贾新民立马让马东带上材料赶到县城。两人在宾馆贵宾楼的客厅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总算看见县长陪客人回来了。贾新民拉住马东躲进卫生间,待县领导们告辞出来后贾新民就蹑手蹑脚敲响了副厅长的房门。

开门的是副厅长的秘书,贾新民边介绍自己边想往房里挤,却被秘书推了出来,告诉说厅长要休息了,不会客。贾新民对马东说,我们就坐在这等。马东说,乡长,要不我们回家住,明天一早来?贾新民连连摆手说,那不行,你没听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马东只好陪着贾新民坐在走廊里。半晌,马东似乎想起什么说,乡长,你被告的事不觉得有点蹊跷?贾新民瞪着马东看了半天,你别乱往歪处想,这事过去了,谁也不准提。

马东还想说什么,房间门开了,还是那秘书,见了他们很诧异地问,你们怎么还没走?贾新民嘿嘿笑说,不见着厅长我是不会走的。秘书就显得很生气,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太过分了。贾新民说,我们就在门口等,等到天亮都行,保证不影响厅长休息。

这时,房间传来问话,谁在外面?秘书说,有两个人说要见你。那就让他们进来吧。贾新民一听,高兴地从地上蹦起来,拉住马东就往房里闯。

副厅长是个50多岁的山东大汉,高大魁梧,贾新民站在他面前显得更弱小,说话都得仰着头。贾新民说,厅长,我们基层干部没见过什么大官,一见了大领导腿就发软。随即把乡里筹资修路的情况说了一遍。末了,可怜兮兮地说,厅长,请你无论如何关照我们一下。

副厅长说,我知道你们基层干部做点工作也不容易,但口说无凭,我怎么就相信你们呢?贾新民拍着胸膛说,厅长,我用党性向您担保,句句是实。副厅长就笑,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贾新民得寸进尺说,厅长,要不明天您到我乡里视察视察?副厅长大笑,笑完,问身边的秘书,明天有什么安排吗?秘书说,上午参观天鹅洞景区,下午回省里。副厅长想了想说,不去参观了,明天上午去他们乡看看。贾新民一听,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连给副厅长鞠了两个躬。告辞出来,贾新民对马东说,你马上赶回乡里做准备。我在这等,明天一定要把他拉去。

第二天,副厅长在县长的陪同下果真来到牛头沟,一伙人上了云雾坳。还在村口,支书老段就领着村民一帮村民出来迎接,汇报起村情来也头头是道,听得副厅长连连点头。

很快,省里追拨的50万资金就到位,赶在雨季到来前云雾坳的通乡公路建成了,村民敲锣打鼓给乡政府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勤政为民”四个大字。贾新民接过锦旗,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五一”过后,贾新民的乡党委书记的正式任命下来了,贾新民拿着那份文件左看右看,那张苦瓜脸总算有了点笑容。那天正好王寡妇大学毕业的儿子带女友回来完婚,贾新民被请去坐了上席。

那天贾新民喝得酩酊大醉。到了半夜,贾新民就一直吐,胃痛得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大伙慌了,连夜把他送进了县医院,一检查,胃癌晚期!大伙全都懵了,没一个人说得出一句话来。

几天下来,贾新民就瘦成了皮包骨,连说都有气无力,见大家难过的样,贾新民苦笑说,看来,我没当书记的命。

大伙都流着眼泪,杨丽华哭得最凶。贾新民对杨丽华说,我跟组织部门提了,你转身份的问题他们正在研究,杨丽华已经泣不成声,捂着嘴跑了出去。站在一边半晌没吭声的曾小开边吸溜鼻子边说,乡长,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贾新民很快打断他,你胡说什么啊,别哭别哭,还当领导的呢,象啥话。贾新民停了停又说,出院后,我还要回来当书记呢,瘾都没过到,你们说我舍得死么?

大家都点头说,乡长,我们都等你回来当书记。贾新民说,怎么还叫乡长,叫书记。大家齐声叫了句贾书记,眼泪就哗哗下来了。

(原文刊于《杉乡文学》2019年第6期,有删减)

11
最新期刊
X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