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杂志 > 2020年 > 2020年9期 > 文化/视窗 > 阅读

听不到的钟声

  作者:李治邦  编辑:纪海涛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1-01-05

张半语从省城调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所长,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熟悉这儿的人。但这里的人迅速了解到张半语在省城就是博物馆一个研究文物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没什么厉害的背景。还有人探底,知道张半语在来这儿之前,他老婆去世了。

张半语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所长,纯粹是因为他一句话。他本来在省博物馆做得好好的,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座千年古刹——灵山寺。灵山寺是典型北宋建筑风格,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庑殿顶山门。寺内现存最古老的两座建筑物山门和观音阁,都是辽代重建的。作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张半语曾经十几次来这里考察。每次来都不打招呼,混在游客人群里,所以文物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

灵山寺没有寺史,也无法考证出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张半语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就要找出来。于是他跟省文物局的张局长说想去研究灵山寺,找出寺史,没有寺史灵山寺就没有了源头,就是一潭死水。张局长特别喜欢他,就说,那你去那儿当文物所所长吧,有职有权。张半语点点头。张半语走时,博物馆的刘馆长说,你现在是研究员了,都是教授了,跑那破地方当什么文物所所长啊,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张半语说,我不管什么级不级的,我要找出灵山寺的真相。刘馆长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所有的真相都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离倒霉不远了!

已经是深秋了,这座城市变冷,依旧鸟语花香的。

张半语到文物所上班的第一天,就打起仗来,弄得他心神疲惫。文物所在灵山寺的后院办公,张半语进到后院就看见草坪上有一个师傅在浇水。这个师傅把浇水管子放到自己的下部,就跟男人尿尿一样。几个人在旁边笑着说着,还都是女同志。

张半语看不惯就过去呵斥,僵持了片刻,那师傅问,你是谁呀?张半语缓过劲来回答,我是谁重要吗?围着的人在起哄,明显针对张半语。

张半语看了看周围的人,估计文物所里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因为报到的时候告诉他文物所有十七个人,现在差不多凑齐了。张半语觉得应该结束这闹剧了。他要走,那师傅拦住了他,张半语有些愕然,没有想到这师傅竟然这么挑衅他。张半语看到一个女人走出来拉扯着那师傅说,于所长,走吧,我还等着你签字呢。

张半语才明白这个师傅是于成彪,是文物所管行政的副所长。那女人说,马上灵山寺就开门了,今天北京来专家。于所长瞪着眼睛,让他给我道歉。张半语的血液在沸腾,吼叫道,你身为一个副所长竟然这么猖狂,谁背后支持你。这句话镇住了所有人,于所长也有些茫然,他的弟弟是管辖这区的派出所所长,即将要上任当市公安局副局长。确实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弟弟戳着,没有忌惮过谁,他也不想当什么,就是享受在这里的安逸。这儿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于成彪的。他负责掌管灵山寺的门票,全年就是一百多万。

这时,背后有一个人慢悠悠走过来对于所长说,你闹什么,人家是你的所长张半语。张半语回头,是文化局的朱局长。于所长愣了愣扭头走了,水管子扔在地上依旧流着水。大家面面相觑,也都散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戏,还没到高潮就结束了,觉得不过瘾。那女人走过来握住张半语的手说,我是管业务的副所长骞浮生。一会儿北京的专家就到了,您还得负责接待。灵山寺是国宝单位,现在十八罗汉都掉色了,一个个很难看。报给省里的经费也没下来,国家拨的钱还在他们手里。

朱局长拍了拍张半语的肩头说,你的任务就是搞清楚灵山寺的寺源,这是大家的一个期待。起码知道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谁建的,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姓的。张半语点头,掷地有声,我会的,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朱局长问,我们可是调查了十几年,请专家就来了十几名,花了四十几万,也没有见个动静。张半语听出对方的意思,笑了笑说,我努力。朱局长说,你要是也是白费了一场劲儿呢?张半语说,那我就回省城。

下午本来响晴薄日,突然下起了雨。

张半语在灵山寺里待到晚上才出来,他就是到处走,凡是没有走过的地方都要上去或者下来看。他走出灵山寺大门,看见夕阳落山,灵山寺里一片昏暗,突然听见了三声钟声,使得本来很幽静的寺庙有了生机。他走过去看见骞浮生从钟楼里走出来,骞浮生说,给你安排到后院的小房子,都收拾利落了。张半语说,你要是敲钟就先敲鼓,然后再敲钟。寺院晚上敲钟敲的是叩钟偈。钟,大敲就会声彻云霄,不敲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在这里敲钟要响亮,不能太闷了。在行脚人生的旅途中,其实人人都是红尘的行者,都需要设有一座钟,敲醒我们心头的迷思。在佛教中晨钟暮鼓并不是晨击钟,暮击鼓,而是早晨先鸣钟,次击鼓,晚上则先击鼓,再鸣钟。

一个礼拜,张半语多半在寺里。其他的时间就是到文物所管辖的地方走走,有时候于所长跟着。他见于所长对他不卑不亢,就是一副脸。查了查账,灵山寺亏损了三十多万,于所长说,那算少的,最多一百多万。张半语说,门票的一百多万怎么用的呢?于所长说,都补在灵山寺每年的花销里,省里和市里只给一小半,人吃马喂,点灯耗油的,还要绿化和修缮。那天北京专家来,请客吃饭,每个人都给了一个两千块红包。这不都是钱?我们又不是银行。张半语说,国家给的修缮费呢?三百多万!于所长说,都花在十八罗汉身上了,还差一百万呢。十八罗汉都是泥塑的,胳膊腿都不灵光了。你看那壁画都模糊没相了,修缮一遍就是两三百万。

转天是一个阴历十五,张半语忙碌了一天,都是上香的人。他看到几个穿着西服的人扛着一根根硕大的香跪下来拜着,嘴里叨叨着,声音很大,都是让观音给什么什么的。他把骞浮生喊来问,为什么卖这么大的香啊?骞浮生嗫嚅着,这种香挣钱多。张半语说,我们是文物所,不是公司。骞浮生说,这是朱局长让进的,他也是好意,说我们是清水衙门,能给大家分点活份钱。张半语问,每年能赚多少呢?骞浮生不说话,张半语也就不问。

那天晚上,张半语和于所长在一个胡同里边请几个北京专家,几个人谈得比较投机,专家对灵山寺的寺源表示很难找出,劝张半语慎重。那天喝了两壶烫好的黄酒,张半语有些头晕。张半语知道妻子死后,自己一直在一个圈子里出不来,而且自己较劲。他到灵山寺干什么,他觉得历史是需要寻找的,然后在不断地找寻中找出自己。

转天一上班,张半语到朱局长那汇报灵山寺下一步的修缮情况,写了一份工作报告。朱局长简单地看了看,说,今天这份报告看出你的才华了。前年国家拨过来的钱花了,可进展不大,现在要抓紧跟省里还有国家要钱。张半语说,花的钱我看了,没有细账,工程队都是白条不行啊。朱局长说,工程队开不出来符合手续的票,人家开了税还怎么办?张半语说,那咱们也下不了账啊。朱局长狡黠地说,怎么咱们也比他们有办法呀。张半语为难地回答,这每一分钱都是要审计的。朱局长自信地说,老于有门路。

张半语寻找灵山寺的寺源没有任何进展,他天天在里边搜寻痕迹,却没有任何收获。他叫于所长和骞浮生等人每天开山门后,都要同时喊一声,开门咯!还让于所长伴着一声咳嗽。于所长问,为什么?张半语把所里人叫齐了说,我们是给寺里面那些黄鼠狼啊、刺猬啊、蛇啊、狐狸呀提个醒,打声招呼。大家都觉得稀奇。张半语说,这是敬重生命。于所长问,敬重谁呀?张半语说,万物都有灵。

朱局长转天来张半语办公室,严肃地说,现在什么时候,你还宣扬迷信,还这么大张旗鼓的。我在这呆了十几年,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很门清。你说的这些话,早已经传到了宣传部长那儿,让我告诉你。在这干就好好干,不好好干,就回省城。张半语问,怎么叫迷信呢?朱局长拍了桌子,你说这些话还不是迷信吗,你迷信就算了,你还带领大家这么干,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官场说每一句话都要小心,就怕踩着蚂蚁,你倒好,直接踩老虎了。张半语说,这些事故宫现在还这么做,我是到那儿亲眼见过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呢?这个规矩从清朝就有了呀。朱局长生气了,说,我不管故宫,我这也没有故宫,反正你不能这么做。宣传部正准备通报批评你,你也没有脑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东西。

说完,朱局长责令于所长召集文物所开了会,会上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张半语,不能再胡乱这么搞,要清理封建迷信的东西。大家没说话,张半语也不言语。

会没开完,外面洋洋洒洒下起了雪。第三天,宣传部对张半语的通报就下来了,措辞很严厉,雪也跟着下了三天。

张半语偶然得知后院有个小屋子,放着不少过去灵山寺保留的经书,于是兴致勃勃地跑过去翻看。经书不多,放了四个铁皮柜子。拿出来都是霉味儿,有时候翻着翻着书页就掉了下来,张半语很是心疼。他叮嘱骞浮生要按照藏经阁的办法保护这些书,我们应该看着这些经典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看着这些经典比任何珍宝更重要。

张半语不经意间在《大乘论》和《小乘论》两本经书之间看到一个有三页的小册子,上面画着一座座山峦还有一道道河流,在中间一座山的旁边批注为灵山,说有东南西北灵山之说,但在中部也有被遗忘的灵山,虽不大,但却道行颇深。张半语一惊,忽然有所悟。

张半语让所里的人开始整理那些经书,还请来了省博物馆的专业人士做指导。张半语问朱局长,咱们这地方有过灵山吗?朱局长摇摇头,跟着问,你找到灵山寺的寺源了?张半语摇头,朱局长敲着桌子,这个对你对我对全市都很重要,你别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一天,张半语去了小酒馆,老板坐在他身边神秘兮兮地说,前天来了三个人在这喝酒,都喝高了。我恍惚听到他们说什么灵山寺,还有观音莲花底下有个暗室,都是宝贝,还有舍利。张半语聚精会神地听着,急切地问,他们想干什么呢?老板说,不知道,我就是几次上菜和斟酒,听了一句半句的,后来他们都摇摇晃晃地走了。张半语站了起来,问,去哪儿了呢?老板说,不知道,看他们面生,不是本地人,说话像是陕西那边的。张半语没有再吃一口,跟老板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说了你会麻烦。然后就朝门口走,老板追了过去说,我在这儿几十年了,没有听过灵山寺观音莲花下面有暗室呀,是不是他们瞎猜呢?

张半语回到文物所马上把于所长和骞浮生叫来,简单说了说,立即要去朱局长那做汇报。于所长叨叨着,不可能,我在文物所这么多年,灵山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没有不熟悉的,怎么会有暗室呢。骞浮生也跟着,那就是酒话,国家文物专家做过测量,寺底下绝对没有什么空洞,倒是有暗河,夜静了,趴在地面上能听见水声,但很小。

到了朱局长办公室,朱局长听完笑了,说,哪有什么暗室,那是盗墓贼的想法。即便有,他们三个人扛着铁锨怎么进来,我们这监控设备那么好。于所长说,只要他们晚上能进来就会有报警器响,进来了也没什么可偷的。张半语固执坚持,说,一定要报警,找到这三个陕西人,见了他们就都会明白了。

朱局长眨巴眨巴眼睛,张半语说,真出了问题,我们所有人都跑不了。朱局长不耐烦地说,好好,老于,你去找你弟弟,有枣没枣打三竿!

走出朱局长办公室,张半语心里突然空旷旷的,他的兴奋也随着一种冷漠在降低。如果观音莲花座下面有暗室,可能会解开寺源的谜团。他突然想回省城博物馆了,前天跟省文物局的张局长打了电话,张局长的回答简单,春节过后博物馆要竞聘,你回来吧。

三天后,案子终于浮出水面。派出所于所长带人在距离灵山寺附近不远的一个小客栈抓住了这三个人,确实是陕西人。被抓当晚,这三个人居然在小客栈居住的房间里边已经连续挖了四十多天,定位非常准确。挖到了灵山寺观音莲花座的下面,而且分毫不差的对到了暗室。

这个结果成为社会的一个轰动新闻,张半语和于所长、骞浮生走进了暗室,不大,三个人进去就基本站满了。里边确实有放着舍利的盒子,金子雕刻,十分精致。材质是黄金套着玉器。盒子里有个手掌大的玉瓶,张半语说,舍利就在里边。张半语从盒子下面看见有一条卧槽,弯弯曲曲,如一条飞龙。张半语见过不少舍利,但有飞龙卧槽的还是头一次,按照常规,张半语戴上白手套细心地在卧槽触摸,突然碰到一个什么东西,“咔吧”一声,盒子打开有一张纸。纸发黄,上面隐隐约约地能看见字,墨迹很模糊。张半语在几个人手机的灯光下仔细看着,看完了慢慢蹲下,然后站起来把纸重新放到盒子里边。他说,咱们出去说,在这容易惊动先人。

走出暗室,灵山寺里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张半语对派出所的于所长说,能不能清清这里的人,别惊动仙灵。于所长让下面的人清理,朱局长很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先跟我们说说纸条上写了什么,别卖关子好不好。张半语说,我没有,我也不会,我就是准备把纸条里的话说出来。

灵山寺里终于被清空了,几个人在那站着,张半语说,在金代中期,有个叫阎灵山的医家来到这里,他是金代医家阎明广的后代。阎明广撰写了《子午流注针经》,开始流传。阎灵山用子午流注针灸救治了这里很多人,其中有几个大户。后来,阎灵山患有伤寒死在这里,几个大户念他的救命之恩,筹钱修建了灵山寺。在火化他的时候,阎灵山居然有舍利,知道他不仅是医家,还是一个佛使。但在修建过程,伤寒开始传播,死了很多人,几个大户也都害怕跑了。修建的人依旧不减,反而越来越多,大都是得过阎灵山救治的人。灵山寺修成开光那天,一个大户回来交付了剩余的资金,写了这条告示。

朱局长疑惑地问,这么大的事件,怎么没有记载呀?这是你说的,怎么证明真的呢?张半语说,白纸黑字,你还可以找人去那再看啊。骞浮生说,能修建一个寺,需要花很多的钱啊,那几个大户就能拿得出,而且为了一个医家,没有听说过啊。张半语说,我们不能以当今的事情去解释以前,以前倾家荡产回报是不新鲜的。

春节过后,张半语接到调令回省博物馆。三天后,张半语回到省城。夏天,张半语带着国家文物局的专家来这里,主要是审查修缮灵山寺十八罗汉的进展情况和资金使用。

晚上,张半语还是住在过去的老房间。他在灵山寺闭门之后独自走进去,站在观音跟前低头沉思。他回到省城后找到一个老中医了解,子午流注是根据《内经》得来,就是治病要因人因地因时,其中因时又是根本的精髓。给谁治病,都要有道理的,不能都是一服药一根针。

转天一早,张半语看见于所长带着人列队开山门,嘴里喊着我们来了,我们来了。张半语问于所长,是因为我来了你们才这样的吗?于所长说,你走了就开始这样,还是你说的对,让大家敬畏点儿什么,关照点儿什么。灵山寺的香火更加旺了,张半语看见舍利盒子里那张关于阎灵山子午流注的告示开始卖了,一张五块钱。

夜晚,月挂中天。

一群乌鸦在灵山寺上空飞着,发出嘎嘎的声音。

(原文刊载于《山花》,有删减)

7
最新期刊
X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