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杂志 > 2021年 > 2021年7期 > 文化/视窗 > 阅读

望闻问切(下)

  作者:黄荣才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1-07-20

陈一关这天突然火气很大,他觉得到了基层,突然就很容易发火了。陈一关原来一向以儒雅著称,也是以儒雅自傲,但现在居然发生莫大变化,好像一点就着。卓可曾经和陈一关聊过,说:“基层干部面对普通百姓,各种问题千差万别,各种任务千针一线,有时候火气就压不住,砰地就出来了,好像火箭发射,喷涌而出。”陈一关开始的时候,不以为然,认为卓可是寻找理由,但一段时间之后,陈一关就深切感受到这点。

卓可刚接电话,陈一关就丝毫不客气,卓可开始莫名其妙,脑袋快速转了一下:“陈常委,是哪枚针扎了您,让您喷涌而出?”“我发一个东西给您看看,你就明白了。”卓可明白陈一关发火的原因应该和自己辖区有关。

卓可收到陈一关发过来的截图,原来有个叫老拐的人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慨“父亲瘫痪在床,独自在家。自己在外打工赚钱,不打工连日子都没法过。每两天回趟家给老父亲换尿不湿,却享受不了低保户医疗保险兜底,说是没指标了。生活如此艰难,压力山大。”图片是一个憔悴的中年人靠着一部摩托车,可以看得出他的疲劳和风尘仆仆,发文地址是田边镇田背村。卓可的火也是蹭地上来,如果这个人确实是本镇人士,那真的是无地自容。

“卓可书记,有没有如坐针毡的感觉?我刚才和县长通电话,他也看到了,他说不知道卓可书记的屁股是否足够硬,针扎不进。”电话那头,卓可的脸已经涨红。“不要说这是村里没把事情做好,事情不能全推给村里。先了解什么原因,我马上过去。”

陈一关到的时候,卓可已经把问题了解清楚:老拐原来带着父母在省外打工,父母靠捡废品,勉强可以过日,已经多年没有回来。前几年多病的母亲在外地去世之后,父亲又瘫痪在床,在城市生存压力非常大,所以就回到老家。老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要打工也不容易找到,老拐就到一百公里外的市区打工,否则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老拐没有成家,瘫痪的父亲没人照顾,只好一次把两天的饭做好,放在床头,给他穿上纸尿裤,老拐两天回一趟家,给老父亲换纸尿裤、洗澡。

老拐曾经找田背村村主任田河水,回复说当时上报低保户,因为老拐全家外出联系不上,没有上报,现在低保户早已经认定,无法增补。老拐无奈,那天因为骑摩托车在路上摔了一跤,回到家感慨良多,就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

“低保户本身就是动态调整,要做到应保尽保,哪有‘指标用完’一说”,卓可对着田河水发火。田河水嗫嚅着说不出话。卓可安排民政办马上跟进办理此事。陈一关听了,跟老拐说:“你这样把父亲放在家里,长期肯定不是办法。”老拐长叹一声“我也知道这不是办法,可是如果我不去打工,连吃饭都成问题,我父亲需要长年吃药的。”“纳入低保以后,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有最低生活保障,有医疗保险兜底,这些问题可以得到初步解决,但长久之计,你肯定要打工。卓可书记,镇里现在还有什么公益岗位?”“有一个保洁员岗位,收集转运垃圾,原来的那个贫困户,前不久刚说他在县城的亲戚办了一个厂,让他去帮忙看厂。”田河水这时候赶快开口。“你愿不愿意?”卓可问道。“愿意,愿意。我之前就希望有这样的事情,但大家都是乡亲,人家做得好好的,我根本不敢想。”老拐很激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那你可要把村庄整得干干净净的,这可是一个村庄的脸,脸是要经常洗,要保持干净的。”陈一关看问题解决,心情放松了,和老拐调侃到。“肯定的,谢谢领导,谢谢领导。”老拐鞠了一躬。

“这个躬是一种警醒,老百姓的事情,做好了,大家会叫好,会鞠躬,做不好,就是骂声,就是戳脊梁骨。要有战战兢兢的心态,保持敬畏之心,才能竭尽全力把事情做好。”陈一关觉得有必要给大家泼个冷水。

到了坑头村的时候,在村里废弃的茶场,田秀花和几个妇女正在往竹编的篮子里装鸡蛋。看到陈一关过来,田秀花撑着拐站起来。

“我们现在成立了一个‘家之味’农场,注册了商标,把全村的土鸡、土鸭、土鸡蛋、土鸭蛋收购起来,统一价格、统一销售,现在是您牵线的味农企业包销,以后量多了,我们要自己卖。我们不能因为人家有爱心就赖上人家了,什么事情都要靠人家。我们不干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他们在我们起步的时候帮我们,我们已经是很感激了。”田秀花的话让陈一关竖起了大拇指,他好像看到原来贴伏地面的一根根草刷地立起来,有了在风中摇曳的风景,也许过一段时间,可能长成一棵棵树。

陈一关那天听到田秀花的话,他找到味农企业的老板。陈一关和他聊起田秀花,但制止了他马上登门送东西的想法。“要做就做个长线的,不是一次性的帮扶。还是那句话,造血比输血重要,而且,要让这群农村妇女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只有支撑,她们才能立起来,才能活得舒坦。人残疾已经无奈,心不能残疾。”老板立刻派人上门,捐助一笔启动资金,让田秀花牵头组织村里妇女成立专业合作社性质的农场,租用了废弃的茶场,利用茶场后面的山地散养鸡鸭,这些鸡鸭被称为“跑步鸡”“跑步鸭”。他们还指导村民利用山上竹资源丰富,自己设计竹编篮子。这些竹编的篮子很精美,鸡蛋鸭蛋吃完还可以装其他东西,关键是卖竹增加收入,编竹篮的人增加收入,形成了一个小链条,解决的不仅仅是几个妇女的就业问题。

味农企业包销这些产品,让田秀花她们消除了顾虑,那热情就像打鸡血一样,田秀花的丈夫说田秀花好像遇到人生的第二春。田秀花很得意,“那是当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毁了,整天撑着拐,走不出家门,就天天在想自己已经是个没用人,是这个家这个社会的拖累。没想到自己还可以靠劳动赚到钱,我还等着农场分红呢。”

“领导,您是好人,今天,您无论如何要吃一碗蛋酒。用您的话说,这是一碗加油的蛋酒。”陈一关知道田秀花说的蛋酒是把蛋煎得金黄,冲进去当地家酿的米酒。当地风俗,蛋酒有否极泰来转运的意思,也是尊贵的待客之道。看着田秀花她们热切的目光,陈一关知道这碗蛋酒得喝,这是她们的一片心意。

离开农场,陈一关让卓可他们两个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他要到处走一走,然后去看看田春燕她们。陈一关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到处转转了,他觉得这和自己坐在办公室是截然不同的体验。他发现自己到基层挂职之后,生活给他打开了另外一幅画卷,这是他之前没有看过的。虽然有些事情是听过,或者从材料上看到,但毕竟朦朦胧胧有种隔离的感觉,现在置身其中,所有的东西都打通了,有了凹凸起伏的层次感。

陈一关到了坑头村,快到田春燕家门口的时候,看到有几个人挑着青枣往田春燕家赶。陈一关知道这是大家送货上门,把自家的青枣送到田春燕家收购。规模这两个字挑动了陈一关的心思之后,陈一关就利用周末,跑到本县另外一个乡镇,陈一关从朋友圈看到该镇有一个电商能人刘姸婷,是个返乡创业的大学生。刘姸婷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闯荡数年,回到老家从事电商生意,立志把家乡的土特产卖到全国各地。她卖起家乡的青枣、百香果、地瓜、南瓜等等。

陈一关到达刘姸婷“老味道”公司的时候,一帮人正在忙碌,有的装盒,有的打单,有的贴单,有的收购、有的选货。刘姸婷让陈一关稍等片刻,把手头的活忙完才请陈一关坐下。刘姸婷原来只是自己和父母一起做电商,生意做大了,才开始招人,除了一帮和她一样的返乡大学生外,还有一部分人是贫困户。“我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乡亲们给了我许多帮助,今天我有点能力,我就应该帮助他们,感恩是人基本的素质。”

交谈之后,陈一关知道刘姸婷原来销售自家生产的百香果等,同时收一点村邻的产品,随着生意的做大,现在整个乡镇、包括周边乡镇都有人把百香果、青枣等送到“老味道”公司收购。“我现在有个小团队,我自己也上场,在直播平台直播百香果、青枣、南瓜等生长和收获过程,让大家感受参与全过程。我还制作了一些模具,让南瓜生长成客户需要的样子,有圆的、方形的、椭圆形的,还可以在南瓜上压模长出不同的字,满足客户需要。”刘姸婷拿出不同造型的南瓜,这些南瓜一上线,就吸引了不少客户,尤其是小朋友的喜爱。

陈一关把田春燕的情况说了,刘姸婷很爽快,马尾巴的辫子一甩:“好说,让她把青枣送过来,我收购,其他人也可以,春燕自己可以设一个收购点,我给她代理费。她可以请人帮忙收购,请人送货,这样就可以解决几个人的就业,我清楚,一个人就业,往往就是一个家庭脱贫。能做的事情我责无旁贷。”田春燕请陈一关吃青枣,说:“这么好的青枣,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卖堆货,所有的青枣都卖统一价,其实这很亏,一分级,附加值就出来了,客户也满意,他们有得挑。我把所有的情况都发网上,让客户明白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陈一关看到刘姸婷的快递单厚厚一叠,刘姸婷告诉他,她现在每天线下卖两万斤,线上可以卖到十几万斤,“老味道”三个字已经得到消费者一定程度的认可。

“我不敢说自己多么了不起,也不敢说自己多伟大,但无论乡村振兴,还是脱贫攻坚,其实,知识很关键,文化很重要。乡村不能老是停留在怀念的层面,不能老是停留在‘回不去的故乡’的感慨,需要一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参与乡村建设。我希望自己能起到一点点的作用,我一直认为:萤火虫的光再微小,也毕竟是光。”陈一关发现刘姸婷产品包装盒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字“老味道,味蕾上的乡愁,回得去的故乡”。

陈一关从刘姸婷那里出来,就赶到坑边村,把刘姸婷的话转告田春燕。田春燕非常高兴,立刻把自家成熟的青枣送到“老味道”公司,同时把村邻的青枣也一并送去。陈一关亲自带着陈顺意去了一趟刘姸婷的公司,让陈顺意跟刘姸婷好好学学,怎么做电商生意,怎么在线上推介产品。“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这么好的师傅,你可要好好学习,要琢磨思考一些东西,转化为自己的东西。”陈顺意认真地点头,他在实际操作中发现,课本知识和实际操作还是有距离的,这些距离不是整齐划一地画一条线,有时候是一层纸,有时候如隔山,不是简单的三两句话就可以明白其中道道。

陈一关让卓可带着陈可齐和自己汇合,陈一关亲自带着陈可齐到了原来打工的工厂,到了工厂门口,见陈可齐有点畏缩后退,卓可恨不得踹陈可齐一脚:“把缩着的脖子伸出来,挺胸,不要当缩头乌龟。”陈一关拍拍陈可齐肩膀:“老话,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要重新开始,就从这里起步。你原来都低到尘埃了,现在每一点进步都是向上。你还担心什么。”陈可齐呼了一口气,跟着他们两个走进厂区。陈一关把陈可齐交给了工厂的主管,来之前,陈一关找了这个工厂的老板,和他做了深度交流。

陈一关直接去了工厂老板的办公室,从主管口中,知道陈可齐现在非常勤劳。工厂是计件工资,四个人一个班组,以班组为单位计件,所得工资均分。陈一关针对陈可齐的想法,采取新方式,让他一个人单独为一个班组,单独核算,简单一点他干多干少一目了然,和别人无关。陈可齐一对比,才知道原来以为别人占了自己便宜大错特错了,是自己沾了别人的光。看到真相他憋着一股气,想干出一点模样。“摘掉‘没用丁’的帽子”这是陈可齐心里最强烈的想法,也是他和陈可伟长谈定下的目标。计件工资是每天都知道干了多少活,每天都知道自己当天赚了多少钱,关键是原来瞧不起他的那些工友都会主动和他聊天了,没有人叫他“没用丁”。陈可齐开始兴奋了,他天天看着小黑板上公布的数字,自己抄到一个小本子上。明年清明,我要去给父母扫墓。这是陈可齐有天晚上和工友聊天冒出的一句话。原来陈可齐已经好多年没有去给父母扫墓了,说自己没有出息,无颜见父母。这也是村邻说陈可齐是“没用丁”的一个原因。

“要不要叫陈可齐过来见见?”工厂主管问陈一关。陈一关摇摇头,“我去看看他。”陈一关到了工区,看到陈可齐正弯腰忙着。意识到身后有人,他起身看到陈一关,愣了一下,走到陈一关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陈可齐没有说话,陈一关也没有说话,陈一关拍了拍陈可齐的肩膀,挥手让陈可齐继续干活。卓可看到,陈可齐转身的时候,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陈一关的车正行进在前往村里的路上,他刷朋友圈,看到陈顺意正在做带货直播。“老味道,味蕾上的乡愁,回得去的故乡。尝一口,故乡就近了。”“品一口,感受不一样的乡愁。”“吃吃看,老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看着直播间刷刷的留言,点击看看,在看直播的人不少,人气慢慢起来了。刘姸婷的直播间本来人气不错,陈顺意跟着她这个团队,资源共享,互相引流,做得越来越入道了。

“陈常委,看起来你越来越‘乐不思城’了。望闻问切如何了?”县委书记调侃的声音顺着手机过来。“哪里啊。我现在越做是发现越有得做。我现在就想蹲在田边镇,认真解剖‘麻雀’,我想看看这只‘麻雀’长什么样。望闻问是一个动态过程,不可能终止,这‘切’不容易,我现在就像一个医生,越当开方越谨慎。也像司机,越开车速度越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相信陈常委已经有了感受。其实我现在做的也是麻雀,不过是大一点点的麻雀。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看看我们解剖麻雀的心得有哪些碰撞。我想听听您这从省城来的领导对望闻问切有什么‘高见’。”书记的声音有点兴奋。“不敢,不敢,我现在是‘低音’。”陈一关回到,这也是陈一关对书记私下调侃自己“高见”的回应,陈一关说自己身处基层,发出的是低层的声音,所以简称“低音。”他们经常在电话里聊天,“高见”和“低音”碰撞,共同探讨望闻问切,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两个医生在探讨学术问题,他们调侃自己某种意义上也是医生,只不过共同的对象就是贫困户,思考的是脱贫攻坚如何取得实效。

挂断电话,陈一关看到车在爬上公路向上爬升,前方天空上一片蓝,有几片白云在天空飘荡。眼看到尽头了,一拐弯,路又在车轮底下延伸,还有一段距离。“望闻问切。”陈一关点点头,思维又沉进一片思索。

(原文刊载于《泉州文学》2021年第二期,有删减)

2
最新期刊
X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