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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是诱惑

  作者:吕 斌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2-05-25

“当官的最经受不住的考验是什么?”

郑志才问我,他笑眯着眼,神态满是神秘。他半伏在肮脏的办公桌上,上身向我探着,好像要告诉我一个组织上的秘密。他可能喝多了,脸像红布,虽然只喝了三杯酒,可我知道,他一杯酒的量也没有,无非是为了陪我才视死如归地干三杯。

我倚靠在沙发上,这蓝色塑料面的双人沙发,坐在上面松松垮垮的,我对这乡政府的办公条件真不敢恭维。我说:“我没当过官,不太清楚。”

我是来响水河乡采访的。我原先知道郑志才在这个乡当行政秘书,吃饭时他来陪我,我才知道他当乡长了。饭后他对别人说:“你们别为吕记者安排节目了,我这个同学我知底,不喝酒不抽烟不喝茶不跳舞,四不原则雷打不动,我陪他唠唠嗑吧!”

我也是这个想法,十多年不见的同学,我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我们就这样坐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他谈兴很浓,身子向我探着说:“一个人有了官职,最大的考验是各种诱惑。”我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你遇上了诱惑?”他一本正经地说:“正是,我跟你说我上任后遇到的诱惑。”

他喝了一口茶,一五一十地向我说起来:“人活着必须做的事一定是吃饭,不管你多么伟大多么渺小都必须吃饭,人的一念之差就是从这件事上开始的。”他开始诉说起来:

我当上乡长第一次是去南甸子村,到了中午,村长、他媳妇、妇联主任围着我不让我走,非留我吃饭。南甸子村离乡政府15里地,在那儿吃饭也是合理的,可是,我看村主任媳妇和妇联主任急切地看着我的眼神,我就不想在那儿吃了。听乡干部们说,谁要是在南甸子村吃饭,村长把一顿饭算成八九百元,全是白条子入帐,村民要求公开账目,他就拿出账目,说某某领导来吃饭花了这么多钱。

一个农村一顿饭怎么会这么多钱?乡干部们说,他的白条子上一只鸡就近200元,各种菜都很贵,这些东西都是从村子里人家买的,过后无案可查。我怕他们在我身上来这么一刀,那不等于我一口把村民咬了嘛,所以我坚持不吃。

村长抓住我衣袖不撒开,说:郑乡长,你刚当乡长就摆架子,下回选举我咋投你票?不就是个官帽子吗,怕丢官帽子也是一种腐败。我说:因为不吃你们饭你不选我,我认。他媳妇说:你第一次来就外道我们过意不去。我说:我又没给你们办什么事,无功不受禄呀!妇联主任说:全村人都说你是好人,我们咋也得代表村民向你表表心意呀!我说:全村人对我的厚爱我知道,饭就免了吧。

他们见我执意不吃,送我出村。我见他们情绪不高,这样会得罪他们,我就故意把村长叫到一边。叫他到一边是给妇联主任和他媳妇看的,以示这事重要,以示我非走必有原因,也以示我和村长亲密。我装作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也想在这儿吃饭,我们家你嫂子那病……你知道就行了,别跟她们说了,我得快点赶回去。村长很庄重地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他握着我的手很感动地说,郑乡长你走吧,咱们下次“报仇”!我亲切地擂他一拳,说下次“报仇”!我走了很远回头望一眼,见村长还和两个女人凑着头说什么。我的家属怎么啦?哈哈哈……当然没怎么,要不我咋说半截子话,就是制造一个事情重大又说不出口的假象。

很多人都愿意当官,为啥?清朝末年李鸿章说过,世上最好做的事情是什么?当官!

我当了乡长之后也有体会,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来套近乎,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认亲的,都是七杆子捅不着,八杆子捅瞎眼的亲戚。他们来认亲无非是想从我身上得到好处。当官能得到的好处很多,最直接的是钱。

钱对我的第一次诱惑是去年秋天,县里因为工作成绩突出奖励我们5万元钱,这钱怎么花上边不管,有两个副手私下撺掇我,让我一个人装起来,他们还在乡干部中间造舆论,说那钱是上边奖励给我个人的。他们这么做无非是讨好我,想从我身上捞取长远利益,而我呢,如果经不住诱惑,动了一念之差,装起来也没有问题,就是上边来查我也不怕,这是上边给的奖励嘛,怎么花我们自己定。可是呢,我不能那么干。我想来想去,算了,别要了,人这玩意儿有多少钱也不满足,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我就召开乡干部会,说这5万元钱大伙别分了,这么多人分也分不多少,给乡中学维修校舍用吧,孩子是未来呀,这等于用在全乡老百姓的身上了。

我说完那番话后,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我激动得热烈盈眶。谁说人都是自私的,其实上梁正了,下梁不仅不歪,还给上梁支持呢。还有一次,我差点在钱上动了心,去年七月我大女儿考上大学要走,一万元学杂费难住了我,那时我家刚盖完房子。

那天晚饭后,我正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乡电管站的小潘来了,我有点惊讶,电管站的站长因为贪污电费刚被开除,县农电局征求乡里意见谁接任站长,我提了小潘,令就要下了,他来干什么?

他进屋向我哈一下腰,问候我:郑乡长挺好吧?我啊啊着让他坐,他坐在椅子上,笑容满面地和我说话,我媳妇给他端来一杯茶,他双手接过去,点头哈腰地致谢,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撒目屋子,说这房子盖的真好,应该装修一下。我随口说,一个农家土房装修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农村房子也讲究装修了,南村的李文志那房子装修的,比城里的都豪华。

我想他不会是专门来和我讨论装修房子的吧,我就不再说话。他问我女儿考的什么学校,什么时候走,末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说:你孩子要走了,我来送送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沉着脸说:你收起来!他站起来,说:我也没有什么送的……他说着往外走。我叫他站住,他走出去了。我媳妇进来问咋回事,我示意桌子上的信封说:给他送去!媳妇拿着信封追出去,两个人在院子里争执一会儿,媳妇拿着信封进来了,说:他不要,走了。我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媳妇拿出来看看,说:两万元钱。

两万元,差不多是小潘半年的工资呀,这心意表达得可大了。媳妇问我咋回事?我说了电管站的事。媳妇说:那就留下吧,咱们正缺钱。我说:他给两万,他当上站长肯定往回捞,那不恶性循环了。媳妇说:他捞他犯法,和咱们有啥关系!那一宿我没睡好,面对这个诱惑,我确实动了一念之差,为了他这个站长,我跑了两三趟农电局,我认为他年轻,有大学文凭,认干,没想到他来这一手,让不让他干我犹豫了。

第二天我把小潘叫到办公室,他正襟危坐,是害怕了还是受宠若惊我不知道。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这屋就我们两个人,说什么话也传不出去,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为什么给我送钱?他慌恐地看看我,低下头,好像思想斗争很激烈。我鼓励他说:你只要说实话,我不会改变对你的看法。如果你撒谎,你就别想在这个乡待。

他可能受了我真诚的感动,他说:我知道你极力让我当电管站长,我跟我亲朋好友说起这事,他们认定我给你送钱了,我说没有,他们都不相信,说没送钱我肯定当不上,我就动了心,我常听人说找当官的办事都得送礼,我拿不准了,这几天任命令不下来,我怀疑你是不是在等钱?

听小潘这么一说。我脸热心跳,我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人们对当官的为什么这么看?还不是有些当官的在诱惑面前动了一念之差,幸亏我控制住了自己,舒了一口气。我从桌箱里拿出那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你的吃饭钱,拿回去吧,你当不当上这个站长,和这钱一点关系没有,也希望你一旦当上,在钱的诱惑面前能经受住考验。

他接过去钱时手和嘴唇都在哆嗦,半天泪水流下来了,他说:郑乡长,你这么对我,我真心感谢你。我说:你要真的给我女儿送行,她走那天,你给她买几瓶矿泉水吧!他扑过来抱住我哭了,我也流泪了。我为什么流泪?我觉得人在诱惑面前控制了一念之差,心情特别愉快。小潘当上了站长后,工作干的不错,钱财方面干干净净,上下一片赞扬声。

你可别佩服我,几件事说明不了什么。毛主席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好事。当了官,就会经常有人变相地给你送钱,能不能拒腐蚀永不沾才是对一个人的考验。

当个乡长,免不了为人办事,办了,人家感谢你,你拿了也心安理得。我当然也经着过这样的事。东村一个妇女找到我办公室,边抹眼泪边求我办一件事,她说她孩子因为没钱念书,跟着他爸爸去沈阳打工,干半年挣点钱回来念书,乡中学非得要一万元钱,说她们个体户发了大财,得帮助乡中学改善办学条件,不然不收学生。妇女说:出外打工爷俩总共半年才挣几千元钱,除了交学费书费,拿不出一万元钱。

我一听火了,抓起电话给乡中学打,我问校长:你知不知道义务教育?这个孩子如果你不收,你别当校长了!我放下电话对妇女说:你明天送孩子上学,中学如不要你找我来!

第二天妇女来了,说孩子上学了,她从兜里掏出三千元钱要给我,说这三千元钱本来要交学费,我一句话她们省下了,就送给我表示感谢吧。我说这事是我该办的,这是一个当乡长的职责。她说:你一句话他上了学,改变了他的后半生,一定得感谢你。我说:我这个当乡长这么一句话都不说,那我这个乡长是干什么吃的。我坚决不要。她又送到我们家一次,我也没要,我告诉她,这钱用于孩子念书吧。那次她是哭着走的。老百姓多好,一个当乡长的说了几句他职责之内的话,让一个老百姓感动得哭,我们这些当官的得好好想一想,这是我们的骄傲还是我们的悲哀?

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一个无奈的事情,人们衡量你的价值标准,看你是不是官运亨通,你如果老不提升,别人就认为你熊,就瞧不起你,所以就有人巴结着当官,有的地方还形成了买官卖官。我们当乡长的,可以向下卖官,也可以向上卖官,这两种麻烦我都遇到过。

先说买官,前三个月我们乡的财政所长去世了,是脑溢血,四十多岁,可惜了。丧事一过,我就发现好多人盯上了财政所长这个位子,副书记副乡长向我推荐人选倒也罢了,一些普通乡干部也寻找各种理由上我办公室,谈这说那,最后总是说到财政所长这个位子上。

最有趣儿的是有一个人赤裸裸地登场亮相了,别说他叫啥了,也别说他是干啥的了,对事不对人,就叫他张三吧。

那天是阴天,下班时我晚走一会儿,屋子有点暗,我正在桌箱翻着一样东西,打算找到就走,张三走了进来,看来一下午他都在瞄着我,我没走他注意到了。我不理他,继续翻桌箱,他站在桌前看我一会儿,就坐在了这个沙发上。

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做着要走的姿势,问他:有事吗?他有点紧张,搓着手说:有点事。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跟你谈一宗买卖。我莫名其妙,他一个乡政府的小卒子,跟我乡长谈什么买卖?我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他偷看我一眼,瞅着地皮,似乎下了决心,破釜沉舟地对我说:我想当财政所长!毛遂自荐,也不是坏事,只要说出自己的一二三条来,就可以考虑,我问:你凭什么当这个所长?他说:凭什么你甭问,我保证干好,每年再给你个人三万元。我吃了一惊,怪不得他说是买卖呢,这么回事呀!他胆子不小,敢明目张胆地跟我这么谈。我问:你为什么每年给我三万元?他说:你是乡长,你说的算,这个乡等于是你个人的。这更让我吃惊,他认为这个乡是我个人的,肯定别人也有这么认为的。乡是我个人的,钱我也就随便花,这太可怕了。我脑子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如果你同意,这买卖就成了。他是一副公买公卖的口气。我的火气呼地上来了,我很想臭骂他一顿:你小子狗眼看人低……我压住了火气,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对付他。他见我闷着头不说话,扔到我桌子上一个信封,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看一眼信封,怎么人一干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拿这个开路?我不理。他见我没反应,站起来问:我什么时候听信儿?我控制着自己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生气一会平静,坐起来两次,你嫂子怨气冲天地说我:又贪上啥事了,折腾个没完,不睡也不让人家睡。我想一宿想好了。

第二天把张三叫到办公室,他紧张地看着我,我心平气和地说:这钱你拿回去,这事拉倒吧!他问为啥?他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我原想把这钱交给县纪检委,昨天晚上想来想去,你买官故然可恶,但卖不卖官还在于我,不同意便算,收拾人家干啥,再说,你活着也不容易呀!他脸红了,难堪地低下头,我恶狠狠地咬咬牙,我原准备他辩解时臭骂他一顿,他这一难堪,我觉得挺解恨的,有一种恶作剧的快乐,就一点不想骂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

他红着脸,拿起信封,低着头出去了。过后,我没找茬儿整他,但我心中定了,只要我在这里当乡长,这个人我永不重用。他可能料到我会另眼看待他,时间不长就离开了本乡。

向上买官是我的副手撺掇我干的,那阵子县财政局局长空缺,他说和我一茬的都熬上去了,就我,不认搞关系,老在乡里卡着,还耽误他们进步。我也动过心,但想来想去不愿意那么干,就没有干。

郑志才朝我笑笑,喝一口茶,看着我,说:“这一晚上净听我瞎噜噜了。”我说:“你这个人物可以写成一篇通讯,在我们报上发表。”他说:“出出名,让别人崇拜崇拜,这倒很有诱惑力。我见他一脸地讥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算了,别有这一念之差了。”我笑了。“我累了,也困了,我说:”就扯到这儿吧,天不早了,睡觉吧!”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说:嗳,我倒忘了,我们乡西边有个夜总会,跳舞、按摩都行,乡村风味,通宵开着,我还没有去过呢,我领你去享受享受!

我站起身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你这是诱惑我呀,我可不动一念之差!”他笑了,说:“那就睡觉,咱们俩睡一铺炕。”他爬上炕铺行李。我看一眼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这是个诱惑人的时间。

(原文载于《安徽文学》,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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