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奖

一

早晨陈显刚进办公室，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听筒，传来副局长周继常慢吞吞的声音，老陈，来我办公室一趟呀！

陈显脑海出现了周继常伏在办公桌上的姿势，以及懒洋洋的神态，他和陈显的性格有些相似，温和、做事按部就班，因为年龄比陈显小，说话办事都是尊重陈显的态度，称呼也是老陈。

陈显走进周继常的办公室，屋子里四面墙上挂着书法信息，简单地用大头钉扎在墙上，稍微有点风，纸就晃荡，纸也是黄毛头纸。对着门口摆放着周继常的办公桌，周继常正埋头在桌子上练习书法。陈显站在他桌子前，问，周局，有事？

周继常抬起头，说，你坐。

陈显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尽量让腰直挺，目视着周继常。周继常倚靠在椅子上，扫一眼陈显，慢条斯理地说，一年到头了，咱们民政局内部刊物、网站例行的好信息奖开始评奖了。今年局里领导班子研究评委人选时，决定你是其中之一。

陈显很意外。这个信息奖在陈显看来不是什么大事，这可能是他在局里的信息科工作，天天编辑信息，对自己编辑的东西熟视无睹，哪篇好哪篇坏，没有多大区别，心态麻木了；对于基层信息员来说，可是个重要奖项。每年的评奖都是主管的局领导、老信息员当评委，今年让自己当评委，说明自己进入了老的行列，这是喜，也是哀。

当上评委，陈显微微有些激动，问，今年的评委都有谁？

周继常折叠着桌子上的黄毛头纸，他用这种纸练习书法，是为了节省，他想等书法练习到一定程度再用上等的宣纸。他把叠起来的纸放到一边，说，有咱们局的办公室主任陈树林，我也算一个，还在红山学院的信息学院聘请了一个教授，是李浩水。就咱们四个。

就四个评委，够权威的了。陈显有了神圣感，更加激动，全市民政系统几万人，写信息的也有近百人，看信息和接触信息的人，更无法计算，哪篇是好信息，由我们四个人来决定，可见我的身份是多么地了不起，这就叫出类拔萃，外界知道我是评委之一，定会用仰视的眼光看我。陈显感觉自己伟大起来。

周继常看着陈显，说，评奖这个工作牵扯面广，受信息界关注度也高，所以得选择有高度责任心的人，之所以选你当评委，就是看你符合条件；还有原因是上一年当评委的人都已经退休，你是老信息员，又是信息科科长；二是你比较诚信，在信息员队伍当中颇有好评；三是你对信息的理解有相当的高度。

这些罗列式的赞扬，让陈显听着心花怒放。周继常说这些话时，有肯定，有表扬，也有提示，不要在评选过程中掺杂私心，把真正的好信息评出来。

陈显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周继常的话外音，表态说，周局你放心，我不敢说我对信息理解多么深刻，我敢保证不会掺杂私心杂念。

周继常满意地点头说，这就好。他轻轻地拍拍桌子右边的一叠纸稿，说，各县区自荐上来参加评奖的信息在这里，一共复印了四份，你拿一份去。

陈显接过那叠近一尺厚的纸稿，问，什么时候咱们评委坐在一起评？

周继常看着陈显抱在怀里的信息，说，有五天的阅读时间，这几天你就在家里看信息，也有另一层意思，不要接触任何人，然后咱们四个人聚在一起评选。

陈显明白了周继常说的意思，庄重地点了点头。

二

陈显把信息拿回家，搬着走进书房。

陈显坐在椅子上，先看评奖表格，需要评出三十篇好信息，一等奖五篇，二等奖十篇，三等奖十五篇。他计算一下，报上来的信息是100多篇，在看的过程中，就得对信息该获得几等奖有个估算。

他开始看信息，看得很认真，边看边做着笔记，把信息的内容、写法、语言的运用、结构的合理性、思想的表达等详细记录，他要在评选的时候，详细说出哪篇好，好在哪里，哪篇应该是一等奖，哪几篇应该是二等奖，哪几篇应该是三等奖，理由要说得合情合理。

他还没看上十篇信息，手机响了，他接听，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年轻而亲切的声音，是陈科长吗？

陈显听出是谁了，温和地答，我是陈显。

对方说，我是吴弯弯。

陈显说，我听出来了。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圆盘脸，眯缝的小眼睛，一副笑面，跟人说话时有些微弯腰。吴弯弯调到北山县民政局工作之前，在乡下工作。北山县所在地的北山镇北边有一座高山，山的北边有个狼甸子乡，前几年出了个小文人叫吴弯弯，所谓小文人，就是经常在县、市的报纸、网站上发表信息，外界渐渐知道这个乡有这么个人，去年这个乡的行政秘书吴弯弯被调到了县民政局，任办公室主任，负责向上级报送信息。这在外界看来是小事，不就是个调动吗！可不能小看这个调动，在乡工作的人都知道，从乡下往县城调，比登天都难，有的乡干部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调到县城的愿望，人家吴弯弯凭一手好文章，就成了领导发现的人才。

吴弯弯尝到甜头，积极地向市民政局报送信息，起先写的信息不对路子，被民政局网站录用的不多，很多信息石沉大海，投十篇能发一两篇就不错了。后来到市里出差，专门请了陈显吃了一次饭，请教了信息的写法，饭后开着车把陈显送回家，下车时，他从后备箱掏出两箱北山县出产的小米和牛肉干，帮助陈显搬上了楼。陈显知道他从乡下调到县城的事，笑送着吴弯弯出门，心里话，这小伙子是会来事！

从那以后吴弯弯的信息在市局网站上推送的多了，和陈显联系也密切了。

电话中，吴弯弯客气地说，陈科长，我有个事想求你。陈显猜测着是要发表什么信息，这是小事，陈显管着网站，吴弯弯也是写信息稿的成手了。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吴弯弯说，这次全局的好信息评奖你是评委，我报上去一篇通讯，题目是《庄稼院里的欢笑声》，您看看给照顾一下！

陈显心头一震，他当评委不到半天，下边的人就知道了，这消息也太快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次好信息的评委？吴弯弯犹豫一下，好像是在笑，不情愿地、也是恭维地说，这种大事能瞒住谁了。

陈显心中的神圣感升起来，这种事下边很看重哦！既然这样，不能掉以轻心，严肃地说，这种事怎么好照顾呢！再说啦，那么多人盯着，我照顾了你，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反了天。

吴弯弯似乎着急了，说，各个县区局的信息员差不多都知道了，都在托人，涝泥塘子都干冒烟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垂死也得挣扎几下。那几个评委我也不熟悉，只好给您添麻烦。

陈显心中一动，都在找各个评委，这个他可没想到，他想像着另三个人的电话响个不停，评委纷纷答应，呼朋唤友，就我在这里扛着，是不是傻呀！心活动了，口气缓和地说，评奖和发表信息不一样，信息天天发，多发一篇少发一篇没关系，也没人在意；好信息一年就评一次，名额有限，众人瞩目，不能有一点马虎，你写得好，自然能评上，如果写得不好，没法照顾。

陈显坚定地认为，组织信任我，要有底线。吴弯弯沉吟着，有些不甘心地说，陈科长，这个奖对我非常重要，他和我的晋升、待遇都挂钩，陈科长你知道，在行政机关，除了熬职务没有别的奔头，咱上边没有靠山，也没钱送礼，当然也不能送礼，只能凭能力。咱们是信息员，表现能力的地方就是写的信息获奖。

吴弯弯说的可怜，说的入情入理。陈显是个心软的人，加之猜测别的评委也在开后门，动了恻隐之心，加之对吴弯弯写的信息比较满意，评上奖也在情理之中，勉强地说，好吧，我认真看看你的信息，如果差不大格，照顾一下。

三

评奖的场地设在周继常的办公室，时间是星期日，这是精心选择的，防止上班的时间人多嘴杂，在评选的过程中有人打搅。

早饭后，陈显心里很犯踌躇，他不知道评选时怎么做合适。在他看信息期间，还有好几位亲戚、朋友给他打电话，让他照顾关照。他把所有的信息看了，但是，看的目的已经不仅仅是最初选出的好信息，还夹杂着有关系的信息，为自己提出这十几篇关系信息找到合适的理由，他所以踌躇，是怕在他提出获奖篇目后，另三个评委看出猫腻，提出质疑，怀疑他提出这些篇目掺杂了私心！

他决定，让别人先发言，自己根据形势决定怎么做。

他走到周继常办公室门口，另三个人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周继常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跟两个人边说话边练习着毛笔字；陈树林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穿着的防寒服敞着怀，拿着一个老年人戴的棉帽子，五十多岁的人没有几根白头发，大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微微有点突出的嘴巴，边说边笑，看上去很开心，也很轻松；李浩水坐在周继常办公桌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四十多岁，中等个子，面皮白净，圆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棉衣服散放在身旁的沙发上，好像看周继常练习书法，也好像是听陈树林说话，又好像心神不安。三个人见陈显进来，都笑着说，就等你了。陈树林说，评完我还有事呢。李浩水说，我也有事急着办，咱们快点评。周继常笑微微地看看陈显，又看看另两个人，说，都有事咱们就开始。

这三个人中的两个是熟人，只有李浩水不太熟悉。

周继常的话刚落地，李浩水抢先说，三个等级的奖我已经按照名额定好了，这是我列的名单。他变戏法似地从衣兜里扯出一页纸，在空中晃悠，展示给三个人看。

陈显相当吃惊，李浩水不介绍审阅信息的过程，也不对信息评价，更不对为何那么排列信息顺序作出说明。而是以权威的口气对哪篇信息能获奖、获几等奖定性，拍板定钉的口气，好像另三个人是来听他宣布结果，这可能他是外单位的人有关。

三个人都愣住了，看着李浩水手中拎着的那张纸。屋子里空气凝滞。陈显看着那张纸脑子有些发木。李浩水说，就这么定了吧，都有事急着去办，早评完得了。

听听这口气，有催促，有逼迫，也有盛气凌人。陈显着急了，这么定了，自己要评上的那些信息怎么办？三个人定住神，还是周继常沉得住气。他伸手拿过去李浩水手上的纸，说，你评出的都是哪些篇？李浩水边把纸递过去，边满不在乎地说，我也没好好看那些信息，有人找我，我就根据每个人的需要，排列个顺序。陈树林说，我看看李教授都评了哪些篇。他从周继常手里接过去那页纸看，嘀咕，有的篇目还是不错的，和我评的一样，有的嘛……

陈显听了陈树林的话，才回过神来，他装作无所谓地说，我也看看李教授评了哪些篇。从陈树林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一等奖五名，二等奖十名，三等奖十五名。字写得很潦草，有的篇目的位置还作了改动。

陈树林说，我对所有的信息进行了认真的阅读，就不说读后的体会和见解了，我也列了一个名单，不过不是全部获奖名单，是部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页纸，念名单。陈显对照李浩水的名单，两个人提出的篇目有重复。

陈显发现，两个人提出的名单，有的和陈显要评上的篇目重复。两个人提出的名单已经超出规定的三十篇，加上自己要评上的篇目，大大超出了规定的篇目。

周继常说，老陈你说说你的想法吧，是不是你也列了个名单。陈显把事先准备评价信息的话通通咽进肚子里，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自己的名单。周继常看看桌子上的书法，又看看三个人，说，我把我看信息后的想法说说吧。

陈显想，他终究是评委的领导，还没有忘记他的职责。周继常大略说了看信息后的感受，除了三个人提的篇目，他也提了几篇认为应该评上的信息。

都表完态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沉默一会儿，周继常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四个人也没法举手表决或者无记名投票，就在李教授提出的名单上增减一些篇目。

几经商量，三等奖里再增加一些篇。周继常微笑地说，因为今年好信息太多，只能在原定的数目上再增加一些篇。另两个人没意见。

好信息颁奖大会开的十分隆重。

陈显走进会场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多人，主席台上方挂着红色的条幅：全市好信息颁奖大会。红底黄字，十分惹眼。主席台上摆着一排遮盖着红布的桌子，桌子的一头放着一大叠红色的奖状，桌子上放着与会领导名字牌，座位都空着，与会的领导还没有来。台下的座位上人们仨一群俩一伙地说话，整个屋子响着说话的嗡嗡声。陈显撒目到哪里坐。

主席台上的领导已经坐好，周继常坐在左边的末位，正在招呼大家坐好，大会马上开始。

陈显顺着椅子空儿朝前走，寻找座位，忽然身边的座位站起来一个年轻男子，握着陈显的手，热情地说，陈科长来了，我刚才找你没找到。

陈显笑着问，吴弯弯呀，什么时候来的？

吴弯弯很矮的个子，再弯腰，就显得个更矮了，他刚想说话，扩音器里响起主持会议的周继常的声音，宣布会议开始，叫获奖的人员到前面就座。吴弯弯回头看了一眼主席台，回过头来悄声说，会议开始了，陈科长我不多说了，我给你带来几篇信息，你看看给安排上。把一个信封塞到陈显手里。坐回椅子上。

陈显拿着信封，觉得好厚实，现在发送信息都是电子邮箱，纸稿几乎绝了迹。陈显意识到了什么，紧忙把信封推回给吴弯弯，找个座位坐下，心里七上八下的，随着会议的进行，陈显的心跳也在加速。

半年之后，陈显到北山县出差，县民政局办公室主任吴弯弯陪着他到该县北面的狼甸子乡了解信息工作开展情况。中午吃饭时，乡干部和他们围坐一桌。乡长是个大个子，他站起来，例行公事地向陈显介绍在座的人，介绍到吴弯弯时，乡长郑重其事地指着吴弯弯说，这是我们县的大才子，号称北山县一枝笔，获得过全市民政系统的好信息一等奖，在我们县，是唯一获得过此项大奖的文化人，特向陈科长隆重推荐！

围桌而坐的乡干部热烈鼓掌。副乡长恭维地说，吴主任是我们县的骄傲，出自我们乡，哪次有客人来，乡长都把吴主任当作我们乡的名片介绍。

往次乡干部向客人这样介绍，吴弯弯都端端正正坐着，受之无愧，这次不行，俗话说，知底莫如老乡亲，他脸红，伸手拦在乡长胸前，阻止乡长说下去，连连说，得奖是陈科长的关照，陈科长的功劳。

陈显装糊涂，说，你得奖和我有什么关系。心里却在吃惊，好信息奖对基层干部来说，太神秘太重要也太高不可攀了，有很多崇拜者哦！

（原文载于《草原》2019年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