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杂志 > 2022年 > 2022年6期 > 文化/视窗 > 阅读

错过

  作者:吕 斌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2-06-29

王正从局长张洪家出来后,一直琢磨张洪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又想自己的事情。

自己如果这次提拔不成,今后几乎没有机会了,终究是四十六岁的人了,俗话说,四十七,报也不批,四十八,干也白搭!

他朝家走,脑海止不住放映在张洪家的情景,张洪仰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抽一口烟慢慢地喷出来,一副傲慢悠闲的派头。他那漂亮年轻的妻子给他沏茶、收拾屋子。

他进家,妻子急不可待地问:张洪咋说?王正边坐在沙发上脱鞋边说:他没说是退居二线还是到人大、政协过渡一下。妻子试探着问:说到你的事了吗?

王正微微皱一下眉头,因为这时他的右上腹又隐隐地疼起来,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有点不耐烦,说:睡觉!睡觉!

早晨,王正右侧忽然疼厉害了,他先是躺在床上用右手按着,后来疼的坐起来,用拳头顶。

在厨房忙乎完的妻子走进屋来发现他脸色发黄,一脸痛苦,惊异地问:你怎么了?

他出于本能地说:右侧疼。妻子说:上医院看看吧!他说:不碍事。他顶着坐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右侧又像往次一样,疼痛减弱了。

妻子问:你检查过吗?他说:检查过。妻子问:什么病?他说:胆囊炎。他没说是肝病。

王正到单位,坐在桌子前发呆,他分管的工作不多,又是副职,下属大多去请示张洪。他盘算着,单位里他工龄最长,任副职的资格最老,这次张洪倒出来的正职,应该他继任。这个单位好些年来都是这个规矩,正职离任在原地拔。

王正坐在桌子前正乱想,看见司机在院子里走,忽然想起来给父亲送的药还没送,父亲家离这儿四十多里地,得赶快送回去。他站起来,打开窗户叫司机:莫师傅!你就跟我回老家一趟,给父亲送药去。

司机站住,转过身来看看他,犹豫,说:车坏了。啊,那就算了,王正琢磨着咋把药捎回去?

门开了,张洪走进来问他:老王,你市里有什么事吗?王正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说:没有。张洪说:我到市里办事,单位的事你照料着。王正问:怎么去?张洪说:坐咱们车。张洪说着朝外走。

王正刚想说车坏了,又止住了,那样好像不愿意让他坐单位车似的,他一问司机就知道了。

一会儿,王正看见单位的车从院子里缓缓地驶过,张洪坐在车上,一副悠闲的样子。王正的气就升上来,这个司机狗眼看人低。可又一想,也许车刚修好。

王正心情不好,右侧腹部就疼,他用拳头顶一会儿,看看院里没有人,走廊上也没有动静,不如趁这空去医院看看,自己心里也有个底。他出了办公室,到院子时,大门旁的收发室门口站着收发员吴小泉,吴小泉三十多岁,为人诚实厚道,他跟王正打招呼:王局长忙啊!

王正有意地把腰板挺直,步子迈的不急不缓,脸子温和但不失威严。他朝吴小泉点点头,顺口说:不忙!

医院离单位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路,他走出单位的大楼,觉得右边不得劲,放慢了脚步,走到街道旁,看见林成功从对面过来,王正想躲开来不及了,林成功望着他笑呢,他只好笑脸相迎。

林成功打招呼:老同学忙什么?

王正脑子有点乱,他不能让这个当组织部副部长的同学看出他身体出了毛病,如果让这个同学知道了实情,组织部会向县常委会提建议另考虑人选,自己多年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官场上混的人以谁官运亨通来衡量价值,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

王正胡乱地往前指着说:我到那边有点事。嗳,听说你要出任政府那边人力资源局局长了?林成功高兴地说:还没最后定。王正有些羡慕地说:咱们同学就你升得快,有能力呀!林成功说:你任副职八年了吧?时间是长点了,这次差不多能转正吧?王正的心病勾上来,忧心忡忡地说:谁知道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成功。

林成功明白了王正的意思,说:县委那边还没有动静,就是有动静也不会跟咱副部长通气呀!意思是作为同学,是关心你的,但是,帮不上什么忙,还得靠你自己努力。

王正笑笑,以示并没有想奢求探听上边意思,王正觉察出林成功不愿意和自己说话。人嘛,都一个样,有权的人周围总会衍生出一个生物圈儿,没用的人就没人扯扯。王正说:你忙,有时间过来坐呀!

林成功点着头说:好的,好的!匆匆地走了。

王正慢慢地走,低着头不看四周,他怕遇上熟人,他想,八年的副局长转不了正,熟悉他的人肯定认为他无能,这就像姑娘大了不出嫁,没病也有人说你有病。

王正走进医院,走廊脚步慌乱,呻吟声不断。这是人生开始的地方,也是人生终结的地方。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职责就是迎接生命,送走死亡。王正感到人的生命力是这样脆弱,随便一个打击或一个部件损坏,人就倒下或永远闭上了眼睛。

王正下意识地用右手压着腹部,正拿不准到哪个屋看病,碰上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文铁民,文铁民脚步匆匆,在人流中差点和王正撞上,他握住王正的手,说:王局长来看病呀?

王正没思想准备,说:啊……不不不,你忙什么?文铁民回身往走廊深处看一眼,说:陈县长感冒了,来输液。王正灵机一动说:我听说陈县长病了,来看看。文铁民说:陈县长还没来呢,我先来给他安排输液的房间。王正说:我能做点什么?文铁民说:不用不用,都安排好了……嗳,你脸色不好看呀,你哪儿不舒服吧?王正心中惊讶,说:我身体一直挺好的。文铁民又认真地看看王正脸色,说:是不好,你得看看!他说着,告别王正,边走边说:我得去接陈县长,一会儿见!

王正摸摸自己的脸,那么不好看吗?一会儿陈县长来,肯定有一些头头脑脑的人来看他,要是让人看出自己脸色不好,传出去没病也有病了,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边走边瞟前后左右,怕再碰上认识人。

晚上吃完饭,王正想到白天在医院碰上文铁民的事,自己说是去看陈县长,却没去,文铁民要是跟陈县长说了,陈县长肯定有想法,得想办法补救,去医院?自己这脸色怕让别人看出来,他的病室内外肯定有人,不如给他家打个电话,对,就这样!

他站到电话机旁时,把白天的事跟妻子说了。妻子不以为然,说:这也是事?没看就没看呗,用得着这么动心思!王正说:现在是关键时刻,芝麻粒大的事都不能大意。

王正拿起电话筒,拨通了陈县长家的电话,电话蜂音响了几声,王正怀疑陈县长家里没人,正要放下听筒,有人接电话声:喂!王正:是陈县长家吗?是!陈县长老伴儿的声音。我是王正!哦……有事吗?王正:白天我去医院看陈县长,他屋子人多,我就没进屋。你弄错了吧,老陈今天没去医院呀!王正脑袋嗡地一声。他问:陈县长今天不住院了吗?陈县长老伴儿说:先是想住院了,老陈说一个小感冒,住什么院呀,就在家输的液。

王正赶紧找台阶说:那是个什么病人占了陈县长房间,里外都是人?陈县长老伴儿说:准是个危重病人!这是什么意思?危重病人就是要死的人,我这马屁又拍到马蹄子上了。别再说下去了,王正说:这怨我了,见人多也不打听一下就往外退。问:你找老陈有什么事吗?王正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惦记着陈县长。那边说:输完液他就睡着了。王正说:那就不打搅了,再见!他放了电话。

王正麻木地站在电话机旁脑袋发胀,心也跳得厉害,手心沁出了汗。站在身后的妻子说:你都说去看了,不去看看不好,应该去看看他!

王正回过神来,舒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走到沙发前坐下说:空着手去看吗!妻子说:带点营养品或者水果什么的!

王正不作声,带得东西少不好看,带多了又有贿赂的嫌疑,最害怕的是让陈县长看出来我有病,而且病得很厉害。

妻子猜测他的心思,认为他是怕花钱,说:不用带多少东西,去看看就是表示个意思,让陈县长知道你关心他!

眼下单位的领导职务要变动,事关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懒惰,要有所行动,陈县长是掌握我的命运的人,生病了,应该去表示心意。想想这些年,自己都是在关键时刻不积极表达,总想工作好了,领导看见的,事实上那么多副职,领导能看见每个人吗——什么是关键时刻?提拔的紧要关头就是关键时刻,关键时刻有人替你说话,你才能升迁。不然,平时怎么再敬业,都是枉然。

人生虽然漫长,但关键时刻只有那么一两步。以前自己错过了几次关键时刻,年纪就这么一大把了,很多抱负都落了空。经历了曲折才明白,关键时刻其实就是某个上午,某个下午或某个晚上,决定你命运的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有人极力主张提拔你,而且通过了,你就走运了。要是没有人替你说话,你就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往往是两三年,人生有几个两三年?

这次关键时刻,自己再不能错过机会,得讲点办事效率,拼一把。光阴似箭,时间不饶人啊!

王正说:你跟着我去,咱们俩去陈县长家看看吧!

妻子明白王正的意思,换衣服。

两个人走在街上时,天很黑,没有几个行人,两个人不说话,到一个灯火明亮的超市,商量着买了东西。两个人拎着,走一会儿,要到陈县长家的那片楼区了,王正忽然感觉不对劲,说:你等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窜入街旁一个公共厕所。妻子叹息一声,真没用,多大的事呀,就这样!站一下,她也有了感觉,走进公共厕所的另一边。

两个人相继出来后,都轻松了许多,继续走。

终于走到了陈县长家住的楼区,王正忽然嘀咕:哪儿有厕所?

妻子皱起眉头,不满地说:你看你,不是刚清理完吗?你这德性还当局长呢!

王正辩解说:不是……是肚子不得劲。妻子说:你也没个完了,这黑天也没人,随便找个地方。王正憋不住了,急迫地走到楼的黑暗处一个垃圾箱旁,撅着腚,一小股浊流弯弯曲曲而下。他吭哧一会儿,边系着裤腰带边走向妻子。妻子不满地说:越到关键时刻越麻烦,让人知道多可耻。

王正不作声,心里相当地自责。

站在陈县长家门口,两个人为敲门谦让,还没有争出个高低,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女人拎着个塑料垃圾袋子走出来,看见两个人愣住了。

王正笑着点头,说:我们来看看陈县长。

女人回头对着屋嚷一声:姐,来人了!她走下楼送垃圾。

王正和妻子走进屋,客厅有很多人,几个男人正围坐在一起打扑克。几个女人看电视,还有几个孩子;男女胡乱地朝他们点头打招呼。陈县长老伴儿走上来,她不认识王正,一个县有那么多副局长、副乡长,她不可能全认识。

王正向陈县长老伴儿作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妻子。陈县长老伴儿让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让别人沏茶,她看一眼放在茶几上的东西,说:老陈好多了,让你们惦记了!

王正妻子说:陈县长是全县人民的主心骨,听说他病了,我们急得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说啥也得来看看。陈县长老伴儿可能听惯了这种话,没什么表示,很淡地说:让你们费心了。王正想,既然来了,咋也得见上县长一面,王正说:我们看看陈县长吧!陈县长老伴儿说:他在那屋躺着呢!她领着两个人走进旁边一个卧室。

卧室里,陈县长斜倚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两个人正说笑,陈县长很开心的样子。有人进来,护士站起来收拾柜子上的输液器具,走了出去。陈县长笑望着王正夫妇,姿势没变,也不打招呼。

王正趋前,微弯着腰关切地问:看气色陈县长好多了!陈县长不看王正,看他妻子,王正有点尴尬。陈县长老伴儿给两个人挪过来椅子,让两个人坐。两个人谦让一下,坐下来。陈县长老伴儿说:你们来看看就行了,拿东西干什么!

王正妻子甜甜地说:一点心意。陈县长依旧笑着,望着屋子的一个地方。王正妻子说:陈县长面目精神真好!听说你病了,王正可惦记了!陈县长微微点头,说:小王不错,小王不错!

王正想说什么,又寻不着话,王正妻子也挖空心思寻话。陈县长微笑着,不瞅他们,也不说话,不知道想什么?屋子里空气很沉闷。外屋响起一阵喧哗,又有人来了。

陈县长老伴儿说:你们坐着,我去看看。陈县长忽然对老伴儿说:叫小王两个在这儿吃吧!王正说:不不不!王正妻子说:我们家离这儿不远。陈县长老伴儿示意两个人说:来吧,来吧,来这么多亲戚正愁没人陪酒呢。王正一听说陪酒,魂飞魄散,吓的脸发热,可看见妻子兴奋的样子,才明白机会来了。

王正夫妇随县长老伴儿来到客厅,见文铁民站着和屋里人说话,王正握住文铁民的手,用力地摇,虽然两个人以前并不大来往,但此时为了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都很亲切。

喝起酒来,王正故作仗义,尽管他对右上腹担忧,但右上腹抵得上前途重要吗?这机会千载难逢呀,喝!他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情。文铁民佩服得一个劲地赞扬他:王局长海量,身体太棒了!今后得给你压重担呀!

王正喝得更豪爽。

王正妻子始终在厨房忙,她让陈县长老伴儿坐在厨房外指点。王正妻子俨然是这个家庭的主妇,边自己忙,边指挥亲戚这么干,那么干!

女护士来给喝酒的男人们敬酒,她脱了白大褂,上身紧裹着毛衣,胸部突出,裤子笔挺,身段很好看。她满酒很大方,先从陈家亲戚满起,满到王正面前,王正动了心思,她是来照顾陈县长的,难为难为她,不喝,王正理解自己这心态是嫉妒。女护士端给他酒杯,他不接,说:敬不行,要喝同喝!

女护士说:王大哥莫怪,我喝不了酒。王正沉着脸说:喝不了酒就不要敬。文铁民不高兴地说:王局长你咋的呀?看不起弟妹呀?弟妹?王正看看文铁民,又看看女护士,问:你们俩啥关系?文铁民说:啥关系都不知道,罚一杯!

王正这才明白,走夫人路线的原来不单是自己。王正站起来双手接过酒杯,向女护士鞠一躬说:大哥实是不知,向弟妹陪礼了。女护士说:怪我没说清楚。王正一仰头干了那杯酒。

三个月之后,王正的任命令下来了,他进了医院,是肝癌晚期。他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得他额头一个劲地出汗,他对妻子说:最关键的治疗时刻是三个月前,我错过去了……其实,生命才是人的唯一,生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王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原文载于《雨花》,有删改)

0
最新期刊
X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