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林小强,行政单位里的小人物一枚,遇到了一件纠结的事。
朋海浪干瘦的身子像个木桩儿戳在椅子上,秃顶闪着光,眼角的鱼尾纹向两边扩散,四十多岁的人,咋看都像五十多岁。说这件事时,他伏在办公桌上,向我探着头,推心置腹地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你报上去,找人了吗?没有?那批不下来。我的事你知道,报了两次都没批。上边没硬人,批不了。”他说得肯定、坚决,我的心忽悠忽悠往下沉。
“这不可能吧?”他的办公桌面向门口,我的办公桌在他一侧,对着墙,我半转身向他探着,瞪眼望着他,一时脑袋空白,老半天反应不过来。
朋海浪原来自己一个办公室,后来上级规定科级干部的办公室不能超过九平方米,单位就把我调整到他的办公室。他是我们的科主任,不过我和他并不十分熟悉,我从基层调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十五岁高龄,和他这个四十岁的人比,年轻一些,但是,和单位新来的大学毕业生比,我已经是老工作者。
在基层的时候,我就知道朋海浪这个人,终究是上级单位的老人儿,业务上有一套,看过他写的文章,听过他的一些轶事,算不上崇拜,很尊敬。
调上来后,领导把我分到他的科,又和他坐在一个办公室,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
我试探着说,诚恳的态度跃然脸上:“上边不是规定了条件吗?”意思是,这件事批与不批,上级会按照规矩来。
他笑了:“条件是个摆设,说你够条件,你就够条件,说你不够条件,你就不够条件。”这话让我联想到了行政上有一句流行的说法,说你行就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可是,这个事和行政上的事不一样,行政上提拔谁终究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说了算,而这个条件规定得非常明确,也就是说,有硬杠杠,不能嘴乱歪歪,达到了就应该批准,达不到就不能批准。但是,我又不能和他犟,他报过两次,有经历,有经验。我问:“他们为啥不按照规定来?”
朋海浪顺口说出一句让我更加吃惊的话:“收礼,要钱。”口气很直率,脸色很激愤,有发泄的成份。他资格再老,这种事我不太相信,说:“这么反腐败,还有人敢那么干?”
他又笑了,意思是你这个人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得不可救药。他整理桌子上的文件,不再理我,态度相当明显,跟我这样一个呆人说啥也白扯。
我特别自卑,我这个人在这方面不行,不是我谦虚,真的不行!
二
我每天走着上下班,从家里到单位穿过两趟大街。一路上,我表面上在看大街上的行人和商店,其实闷在心里的全是这件事。
我大学毕业就在基层工作,调到市里来也没条件和省直单位联系;再说啦,省人社厅和我们单位一点业务关系都没有,没有机会接触,假如真的找人才能批,我在省人社厅没有认识人。
想了一圈,文化厅有我一个同学,任处长,应该有点门子,我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说一遍,问他是否和省人社厅的人熟悉?能否帮上忙?他指教说:“这个事吧,我知道,够条件就能批,不够条件找人也批不了。”
我解释说:“听我们单位的人说,够条件也得找人打招呼,不然批不了。”
我想他会理解我的难处,他却不同意我的说法:“不可能,够条件不用找人。”
我提示说:“我们单位有个老同志,报了两年都没批。”
他肯定地说:“这个吧,和老不老有关系,也没啥关系,他资格老,条件未必都符合要求。”
我说:“听他说,他啥条件都够。”
同学提醒说:“他可以找找人社厅管这事的人,反映一下。”
我说:“他找了,因为和人社厅的人不熟悉,不管用。”
同学有点泄气,说:“那就不知道咋回事了,再说要是真得找人,我在人社厅也没认识的人。”
我很失望,就这么一个头绪,人家管不了,也可能是不愿意管。
在局外人看来,这也不算个事!可是骑驴的哪知道赶脚的苦。
在我们这个北方城市,工资水准低,主要就靠这点收入,再者说,同样是工作,人家的待遇比你高,你好受吗?还有,为了评上职称,绞尽脑汁写论文,不要以为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那么容易,和翻越喜马拉雅山没啥两样,就是因为找不到人帮忙,就不批,冤不冤呀!更重要的是,人都有攀比心理,到了该解决职称的时候,人家都解决了,你没解决,面子上过不去,在单位还咋呆呀?
全市参加评职称的行业很多,人员更多,每年评职称的时节,人们议论职称的故事五花八门。我在基层工作时,我的小学老师到了评职称的时候,却批不了,而他的学生却都批下来了,这让他非常难受。
为什么不批?说是他的条件不够,什么条件呢?有的说他没有在规定的刊物上发表论文,有的说他没有获得过规定的奖励,他的学生都发表论文了吗?当然,怎么发表的大家心里有数就得了。他没有能力发表论文,也没有能力获奖,又不肯假装地发表论文和获奖,那就只有走一条路,难堪!
没想到,日月轮回,我也遇到了这种难堪的事。
三
说起朋海浪这个人,我还是尊敬他的,但是有些方面,不是我背后说他坏话,实在是不敢恭维他,真是不行。
论资格,我在基层绕了个弯子再来这儿,他已经在这儿好几年了,能和他比吗?按说,评职称这玩意儿凭的是工龄,可这儿凭的是谁来得更早,你在别处工作的年限都不算数,为什么这样?就是朋海浪吵吵的,他到单位领导那里说,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呀,买豆腐还站排呢。领导碍于他是老人,不好意思拒绝;他在职工会议上说,职工们碍于他资格老,不敢跟他硬整,就这样,评职称的时候,他优先。
朋海浪找单位领导,要求再报一年。就这样,他连续报了三年也没批。朋海浪对我说:“我吧,上边没硬人,才批不了。”
我私下听说,他的硬杠杠不够。成大伟说:“朋海浪没发表过论文,也没获得过奖,不够条件。”
成大伟三十岁出头,精瘦,眼睛总眯缝着,背稍微有点驼。他的办公室和我的办公室挨着,我闲暇时偶尔到他办公室坐一会儿,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单位里的边缘人,话就说得来,他性子蔫,很少跟人交往,但是,比我来这个单位早,知道的事就多一些。
我以探秘的心态说:“朋主任说,他发表过论文,也获得过奖励。”说完我瞅着他,注意他怎么回复。
成大伟不以为然地说:“你让他拿出来刊物和奖状看看。”
我同意他的说法:“我也这样问过他:既然你发表过论文,也获得过奖励,为什么在报职称的表格上不填上?”
“他咋说?”成大伟认真地看着我。
我说:“他说都丢了。”
“他根本就没有。”成大伟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懒惰。
四
下午走在上班的路上,我思来想去,决定直截了当地办这件事。
进了办公室,拨通114查号台的电话查到了省人社厅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一个男子接了电话。我心跳得剧烈,就像一只兔子在胸膛里往上拱。我撑着胆子说:“我是红石头山市的,我今年够评定副高职称的条件了,已经通过我们单位把评职称的材料报到了市人社局,听单位管人事的人说,市人社局已经把我的材料报到了省人社厅,等待批复。”
那人说:“那你就等待批复吧,打电话干啥?”
我按部就班地说:“听人说这种事得找人说情才能批,不找人够条件也批不了。”
我想他可能会恼怒,意外的是他很和气地说:“是这样呀,我这里是人社厅办公室,不管职称的事,我告诉你职称处的电话,你把诉求跟他们说一下。”
我连连说:“谢谢,谢谢!”心里却发虚。
那个人告诉了我职称处的电话。我有了怯意,想打退堂鼓,问:“给职称处打这样的电话合适吗?”
“合适,合适,你给他们打吧!”那人是鼓励的口气。
对着电话,我犹豫着,打还是不打?不打,有别的办法吗?没有。打,没评上职称的,生活也没比我差,这之前我没有副高职称也没影响我的生活,后半辈没这个职称也照样生活。
想通了,就觉得天高地广,心胸开阔,勇气很足。我打通了职称处的电话,传来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职称处,哪里?”
我认为这种高不可攀的上级机关,一般的电话是不接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接通了,让我措手不及。听声音,女人估计四五十岁,我想象着她胖还是瘦?脾气暴烈还是温和?“我是红石头山市的,今年参加副高职称评定,据我们市人社局的人说,我的材料已经报到你们那里了,我想问问能评上吧?”
我知道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我之所以这样问,是试探她的态度,要是她发脾气,我就放下电话,不让她知道我是谁。
她耐心地说:“全省参加评职称的人太多,我们收全了各个市、地区人社局报来的材料进行统一评定,你等待吧,结果出来我们会通知你们市人社局。”
按说,这个通话就结束了。但对于我来说,才刚刚开始,为了不让她把电话挂断,我麻利地说出打电话的真正原因:“听人说,报到你们那里的材料得找人才能被批准,不找人批不了,是这样吗?”
她没有耽搁,平静地问:“什么人这么说?”口气很严厉。
我也平静地说:“原来报过材料的人,没有批准。”嘴上这么说,心里发虚,他要非让我说出人名,我可不敢把朋海浪折腾出来。
她不急不躁,说:“你们单位应该有我们下发的文件,你可以找到看一看,是否符合条件。”
我说:“我看过了。”
她说:“看过了,你咋还这样说?”
我说:“我相信别人的话,怀疑你们不会按照文件批。”
她无可奈何地说:“信什么不信什么是你的自由,我给你解释你不听,我就没办法了。你给我们打电话就是想说这个?”
我说:“防止万一,我想找人给予关照,我在人社厅没有认识人,也找不到和人社厅认识的人,正好你接了电话,我就找你了,我认掏钱,你说需要多少,只要我能承受就成,给你现金还是打到你哪个帐号,或者你说个付款方式都成,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求你帮个忙,行吧?”我的心跳加速,她可能啪地挂了电话,或者大声地喝斥我胡说八道。
她依然平和的声音,说:“你先回答我的问话,咱们再说你找不找人的事。”
我相当紧张,不知道她要问什么,硬着头皮答应:“好吧。”
她叮嘱说:“你要如实回答。你评上中级职称几年了?”
哦,问这个呀,“五年。”这个我懂,评上中级职称五年才有资格评副高。
她又问:“你在省级核心理论期刊上发表过和你业务有关的论文几篇?我指的是评上中级职称之后。”
我说:“六篇。”我在上报的表格上填了五篇,表格上要求填五篇。评副高职称规定,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三篇以上学术论文才能有资格参加副高的评定。
她又问:“告诉我你的单位?叫啥?说说你的学术论文获奖情况。”
我明白她问这些干什么了,不再紧张,愉快地回答了她。我心里有数,按照省下达的文件规定填写的材料,没有一点假。
她说:“你的条件完全能够评上副高,你不用找人,如果这次你没被批准,你找我,我给你负责,我是职称处的处长,就是这个电话,我叫高芳草。”
我心情大悦,礼貌地说“谢谢高处长。”心里话,这么大的官,平易近人。
她说:“你说的没被批准的人是不够评上副高的条件,他不在自身上找原因,还给我们造谣,那样的人找人也评不上。”她是非常不满的口气,也是坚定的口气。
我想,朋海浪是那样的人,这个处长给人定性很准!
过了一段时间,我评上副高职称的通知来了。朋海浪非常吃惊,瞪大眼睛瞅我半天,没说话。我也不想说话,要不是他,我的生活本来不会出现这个波澜。
我到邻屋成大伟的办公室取文件,成大伟说:“朋主任到处说你。”
我惊异地问:“说我什么?”
“他说,林小强上边有硬人。”成大伟询问地看着我,意思是你上边真的有硬人吗?
(原文载于“南孔杯”获奖作品选,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4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