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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局长(上)

  作者:陈世旭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5-01-20

从省文化局下属的戏剧所调进局里之后,舒学群几乎都是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一个。当了局长,上班的长度拉得更长。即使这样,每天一进楼道,许多处室还没有开门,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已经站了一溜人,有省直属单位的,也有地市文化系统的,要说的都是各种各样老的新的难办的事。

正式上班时间到了,各处室又送来一大堆文件,都等着他签字。

刚埋下头,有些自恃名气或姿色的编导或演员就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他办公桌前,一坐下就忘记站起来,神吹海聊。他不便送客,又难以奉陪,心里油煎似的,脸上还只能陪笑。

舒学群跟老局长赵敬一住同一个宿舍大院。在局里待了多年,没见离休前的赵局长那么忙。早上在院子里晨练,舒学群请教赵局。赵局说:“你就管着办好上边让你必须办好的大事,其他的都交给他们,别眉毛胡子一把抓!”

“没有啊。”舒学群很委屈,这些年他在局里也算有些历练了,“我照你的老规矩,分工挺明确的。”

赵局哈哈大笑:“那他们是欺负你年纪轻,把瘌痢头都推给你了,这班家伙贼得很。”

舒学群火急火燎地下班回家,刚系上围裙,动手做饭,座机又响个不停,抓起来,都是各种各样的倾诉,有公事,也有私怨,有教训他怎样当好局长的,也有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海阔天空,滔滔不绝。

在一边打下手的妻子钱红,眼睁睁看着舒学群从厨房到厅堂跑进跑出,对着电话“咿咿呃呃”个不停,苦不堪言,窘态百出,忍不住心疼:“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留校。”

每天必须经历的那些忙乱,表面上闹哄哄的,其实每个阶段都有一个相对突出的主题,比如眼下,就是职称评定。

全省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审由省文化局操办。具体负责的是分管艺术处的副局长。舒学群拿定主意,只要评审是一板一眼照章办理,自己就完全应该给予尊重,除非出现违法乱纪的指控,绝不插手具体过程。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你想厘清就可以厘清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这样凡事一板一眼照章办理的,其中难免有职务或资历比他高的人。

开评审会的头一天,一个跟评审相关的电话打到舒学群这里:“我是职改办老董。”

“董厅好!”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舒学群还是马上站起来。

董厅是省人事厅老资格的副厅长,兼任省职改办主任。他长期在组织人事部门工作,对省级领导都随便打哈哈,一般的厅局长就更不在他眼里。

“没什么大事,想替一位老艺术家说句话。”董厅直来直去,“今年评职称,请你关心一下你们系统的桑龙桂同志,你们是老同事吧。”

“是的。”

“去年他没评上一级编剧,我知道文艺界复杂,同行是冤家,但作为政府部门的负责人,我们要心里有数,不被某些不良风气左右。毕竟省里多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有影响的剧作家。”

舒学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也许我是多管闲事。去年我跟老赵通过气,请他向你转达我的意思,但他那会儿已是强弩之末,说话不顶用了。”

“……”

“你是不是觉得评委会专家是随机抽取的,没法做工作?其实再怎么随机,也就那么大的范围,而且主要成员都在你们系统。”

“……”

始终没有听到回答,董厅略略调整了语气:“你慎重考虑考虑吧。”想想又叮嘱了一句,“另外,我也想提醒你一下——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我在官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遇事三思,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多看几个方面,看得长远点,总是好的。”

“谢谢。”

舒学群坐下来,忽然觉得有点颓然。

第二天晨练,舒学群跟赵局说起董厅的电话,赵局小跑着没有停下:“去年他的确跟我说过,我不想对你指手画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这回既然他自己跟你打电话,你听他的不就结了吗?这有什么为难的?”

“职称评审是专家们的事,行政干预是违规的。”

“谁让你干预了,你不会事先个别跟几位专家说说你的看法吗?我下来了,他们不买账,你新官上任,他们会有起码的尊重。”

“那不就是干预吗?”

“你这是批评我了。对桑龙桂,我的态度是一贯的,不止一次说过,发现一个人才不容易,既然树起了典型,就该好好爱护!”

“评不上一级编剧并不等于不爱护啊。”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赵局终于站住,微微喘着气:“老董的话你就一点也没听明白吗?他那是为你好,懂吗?”

赵局一直是打心眼里喜欢舒学群的,喜欢他的温和、有主见,每次上面来考察干部,都极力推荐。只是这小子骨子里硬得有点过了,要害的地方也不知道通融。

对赵局的这次提醒,舒学群没有太在意。在这件事上,他只不过是不加干预,并没有伤害谁。

宿舍大院没有自行车棚,下了班,一个单元十户人家的自行车,都挤在楼梯底下,杂乱无章。

舒学群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车子,从一大堆横七竖八的单车中拔出来。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舒局长你好!”

这个人之前不声不响地堵在身后,见舒学群回转身,后退了一步。

“桑老师啊,”舒学群赶紧说,“一个院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客气起来了?听着怪怪的,还是叫‘小舒’吧。”

院里的住户中,桑龙桂跟舒学群总有种说不清的隔膜,每次打照面,如果舒学群不主动打招呼,桑龙桂就冷着脸走过去,视而不见。

舒学群心里明白,是他当初把桑龙桂给院子起的名改了一个字,结下了芥蒂。他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字的改动会留下那么深的伤。

桑龙桂如果有事不得不喊舒学群,一直都是喊“小舒”,舒学群从戏剧所进了局里,从副处升到正局,在桑龙桂嘴里,一直都是“小舒”。舒学群也一直觉得正常——他的职务变了,与桑龙桂的年龄差并没有变,在桑龙桂面前,他永远都只能是“小舒”。

“好,那就还叫你‘小舒’。”桑龙桂很爽快,立刻改口,“晓得你忙,不耽误你上班。中午我约了几位领导一起吃个饭,想请你大驾光临——我这么‘你你你’很不像话,可是你又不让我们称‘您’。”

“‘你你你’就对了。‘您您您’不觉得生分吗?”

舒学群心里有了一股暖意。桑龙桂突然的亲近虽然有点意外,但亲近总是比疏远好。

“那倒是。”

“说好了,中午。”接着补了一句,“人事厅董厅也会去。”

舒学群好像没听见后面一句:“饭局就免了,你知道我的。”

桑龙桂脸上一阵发白,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今年的职称又要开评了……”

去年开始的全省艺术系列职称评定,桑龙桂自己申报了“一级编剧”,没通过高评会评审。

因为艺术处调研员老魏当时在高评会里面,桑龙桂在背后嘀咕是老魏作了怪。老魏听到传言,没有解释,主动请辞了高评会成员。当时,是一位副局长管职称这一块,舒学群没有参与其事。

“请你今年关心一下。”桑龙桂恳切地说。

“好的,我会留意。”

但留意并不等于干预。后面这句话舒学群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出来。

“小舒你爱惜羽毛,我就不勉强了。”桑龙桂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这是我申报材料的复印件,给你一份。”

“先放你那儿,到时候有需要我再找你。一个院子,方便。”

舒学群把自行车提溜到单元门外:“你看,就这么个小包包,也装不下。”

舒学群不接那个信封,桑龙桂有点不自在:“那——只好这样了。”

“谢谢理解。”舒学群一偏腿上了自行车。

按规定局里只有一把手是专车,副局的接送由办公室统一派车。舒学群当副局那些年,一直都是骑自己的单车上下班,出差、下基层则用公共交通。

房子也没有换,还是住最初分配的两室一厅。办公室几次要给他调整,他都谢绝了:家里就三口人,女儿还在外地,够住了。再说,在玉兰苑住惯了,也不想走。

大家也觉得正常,没有人说他作秀,跟老同志比,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凭什么神气活现?桑龙桂比较深刻:小舒是个聪明人,莫看他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得长远,跟前途比,车子房子算什么!

赵局离休,舒学群当了局长,局办公室顺理成章把赵局的司机小高派给了新任局长。

小高一向大大咧咧,车子开出车库,在舒学群住的那个单元门口停下,懒得熄火,按了几下喇叭,等着舒学群下楼。

之前接赵局上下班,小高从不熄火,但没人说。赵局是老同志,享受待遇是应该的。舒学群没法比,应该夹紧尾巴做人。

小高带着耳塞听音乐,懒得搭理。

舒学群慌慌张张地跑下楼,脸涨得通红,连声说“对不起”。

小高摇下车窗,探出头:“领导请上车。”

正好小何下楼,他已经是办公室主任,年龄上也该是“老何”了,舒学群一时改不了口,还是喊“小何”:“小何,跟你商量个事,你看小高去老干处好不好?局里老同志多,常要上医院。我还是骑我的自行车。”

“小舒我看你有点过分了,凡事恰如其分就好,古人说过犹不及。”桑龙桂在一边说。他这话一半是批评式恭维,一半也是心里话:舒学群不用这辆车,也就等于他用不了这辆车。

之前,桑龙桂从深入生活点回来,一个电话,赵局就会让小高去接。在家里,只要出门,院子里的人也老见他跟赵局一块上下车。赵局不轻易让夫人王者香搭便车,但给了桑龙桂特权,以至有人当面酸溜溜地叫桑龙桂“桑局长”,谐音“双局长”。桑龙桂也“呵呵”一笑,照单全收。

“习惯了。”舒学群腼腆一笑。

舒学群对桑龙桂并没有成见。由桑龙桂署名编剧的那个拿了国家奖的戏,的确是省里这么多年来唯一在全国有些影响的戏。尽管对作者究竟是谁有不同的说法,但并没有确凿的结论。

这次职称评审,如果专家定了桑龙桂是一级编剧,他也不会有异议。某种程度上,职称已经成为了一种名誉,并不完全等于一个人的实际才能和成就。局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他希望这项工作尽快结束,皆大欢喜。

但如果让行政权力介入,说服专家做一个事先已经确定的选择,舒学群觉得那不光是对条例对专家的不敬,也是对评审对象的不敬。

局里的当务之急是抓舞台剧。这两年,省里宣传文化口其他单位都有影视、出版、书画、广播剧作品上国家级评奖榜单,只有文化局范围的戏曲音舞毫无响动。

老魏执拗了一辈子,有些疲惫了:“实在没有合适的本子,你就还是用桑龙桂新写的那个《抢救》吧。毕竟,艺术性并不是第一位的。”

桑龙桂那个《抢救》,省里的行家们讨论了几次都没有通过。编造得太过离谱,肤浅得近乎幼稚;表演则完全沿袭他前面获奖的那个戏的套路,等于把那个戏再搬上台一次。

让剧团排这样的戏,舒学群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但评奖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不容耽搁。

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每次开会头一个就问他:一年评不上,两年行不行?他给问急了,只能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抬头说:行也好,不行也好,都不是我说才行!

一时间,舒学群似乎丧失了灵魂,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作品刊发在《上海文学》杂志2024年第3期,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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