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9日 星期一
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杂志 > 2025年 > 2025年2-3期 > 文化/视窗 > 阅读

舒局长(下)

  作者:陈世旭  来源:决策网时间:2025-03-31

属于自己的东西前两天就一样一样地清理干净了。无非是一些随手写下的笔记,一些没有来得及完成、已经不必完成的工作报告。

桌子一下子变得干净而不真实,与自己无关。明天来上班的人,可以有一张没有记忆的办公桌。

舒学群站在门外,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除了看不到痕迹的脚印,属于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这才轻轻地把门带上。

明天这里就会有新的主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舒学群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其实还有一句话也颇贴切:“你方唱罢我登场。”

新任局长徐闻达是比他低一届的大学校友,毕业留校一直到当上校长,精明练达,能力很强,不像他这样书生气十足。这几天办完交接,问他:“要不要有个仪式?”

机关惯例,干部职工退休或调动,工会都会开一个欢送会。

“免了吧。”舒学群认真地说,“我这是左迁啊。”

“那就随你。”徐闻达很体谅。

楼道寂静。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楼,只有松动的地板“嘎吱”响。舒学群放轻脚步,让那声音尽可能小些。

一楼值班室的电视上,足球世界杯踢得沸反盈天。他的小心其实是多余的。

自行车棚里孤零零地只剩了一辆车。舒学群抓住冰凉的车把手,走向后院的出口。小门房窗口的灯亮着,保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他一下没看清,突然听到一声问候:“局长好!”

保安是复员军人,家在农村,不苟言笑,只管开关电动门,别人不问他,他决不跟人搭讪。主动喊“局长好”,这是头一次,而恰恰这次,被喊的人已不是局长了。

“你好。”舒学群扶着自行车站住,“天冷,你干吗站外面?”

“送局长。”

舒学群这才看清,保安的站姿是立正,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我不是局长了。”

“知道。我头一次见到不坐小车的局长。”

“谢谢!”

舒学群一直没有建立起足够的级别意识,自我感觉始终是一个才出校门的学生,听到人喊职务,总是有点不自在。这一次,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由衷的,因为他已经帮不了对方什么了。

调离政府机关主管岗位,去文艺社团任虚职,这是对他的一种宽宥。

这个结果是想得到的,并不突兀。两年来,在省文化局正局这个位置上,他的确没有做出上级期待的业绩,一再辜负了重任。有过挽救的机会,他没有抓住。

赵局有一次明确跟他说:“我这次可不是跟你闲聊,算是一种转达吧。你跟桑龙桂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那么跟他过不去吗?非打压不可吗?”

“怎么是‘跟他过不去’?怎么是‘打压’?”舒学群大吃一惊。

“那你坚持不上桑龙桂的那个戏,是啥意思?”

“那个戏的剧本讨论过几次,行家们都没有通过啊。”

“别拿行家做挡箭牌,我就问你,你的意见。”

“我也是否定的。”

“问题就在这里!”赵局顿了一下,他不懂戏,但是懂舒学群,知道这孩子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他坚持什么一定有他坚持的道理,“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轴呢!不可以先把戏排出来,看看再说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行吗?不是有个说法,叫那啥——‘试错’吗?评职称你说你不便干预也就罢了,排戏,批经费,不就是你动动手指的事吗?”

“试错是因为不知道对错,知道是错,就不用试了。明明知道是白花钱,还‘动动手指的事’,您不是也不会做吗?”

“我怎么跟你说呢!”赵局真是急了,“你就不能灵活一点吗?”

“艺术是有尊严的。”良久,舒学群没头没脑地说。

“艺术尊严?是你自己的尊严吧。”

“也可以这样说。我不想做没原则的人。”

“那你是说我没原则了?”赵局脑子的反应依旧很快,恨恨地说,“你小子迟早叫你的臭尊严给害了!”

从小到大,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父亲有过无数的教诫,舒学群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尊重所有人。对他经历过的领导,尤其是赵局这样如同父辈的领导,更是尊重有加。但这一次他不想顺从,他觉得,这一次的不顺从,恰恰是对赵局的尊重。

机关里早几天就有了他将调动的消息。一腔热血到头付诸东流,开始他有些难以接受。上级正式找他谈话那天,回到家里,他跟钱红隔着饭桌,面对面坐了好久。钱红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支着自己的下巴:“要不,去学校教书?”

钱红毕业留校,现在是系主任。

“……听安排吧。”舒学群长吁了口气。

这两年间,舒学群有过消沉,突然讨厌几乎所有“成功”“杰出”之类的大词。老是会想起某位名人说的: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催人泪下的闹剧。是因为自己的不成功、不杰出而绝望?又似乎不是。他曾经是那么渴望过成功甚至杰出,一旦发现那不可能,立刻就放弃了妄想。那样的讨厌,应该是一种透彻。他再也没有了那样的青涩,那样的单纯,那样的好表现,也没有了那样的不甘。

成长也许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成长就是一点一点失去天真,一点一点增加世故。最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悲伤,又不全像。而现在,他觉得这意识也很可笑。成长让他认识了更多的人,认识了更广大的世界,因而会活得更实在。也许不那么浪漫,但一样可以纯净。

从机关回宿舍大院的郊区马路,这几年大大拓宽了,路面还铺着沙子,自行车跑起来“沙沙”响,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乐感。特别是这种车辆和行人相对稀疏的入夜时分。

那天桑龙桂说他当了局长还骑自行车是过犹不及的时候,舒学群回答“习惯了”,桑龙桂可能以为那是假话,但他真的是习惯了,又何止是习惯,几乎是酷爱。他近乎病态地离不开那辆自行车。对他来说,自行车不只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钱红父亲所在的县属单位取消公用自行车,作价处理给个人,需要的就抓阄。他抓到一辆作价十块钱的——其实那也不算太便宜,他当时的月工资不过就四十几元。

车架子还很结实。车铃铛锈死了,不响,干脆卸掉。只要把胎补好,把缺失的车辐补齐,换掉磨损的刹车皮,齿轮和链条上油,就可以照骑不误。钱红父亲车技一流,小镇集市没有交警,就双手脱把,奔驰如飞。人那么挤,他骑着车像鱼一样在人流里钻来钻去。

钱红跟舒学群结婚,这辆车成了嫁妆的一部分。

送孩子上幼儿园,拉液化气罐,都要穿过大半个城市。

这辆车载着小小的幸福。

学术期刊的编辑朋友远道来组稿,火车误点好几个小时,凌晨两点才到站。等了大半夜,终于见面,两个人都兴奋不已。朋友横抱着在沿海城市买的双卡收录机,跃上自行车后座。他们在寂静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欢声笑语,横冲直撞。

这辆车载着浓浓的友情。

去一家大单位查阅历史档案,行前请分管文教口的方博副省长给那单位的头儿打了招呼。舒学群在大雨中到那单位,自行车被拦住,先在门卫登记,然后进大楼,问清单位头儿的办公室,小心地把雨披留在门外,进去,恭恭敬敬自我介绍。对方正埋头阅文,抬头问:“怎么来的?”回答:“骑车。”对方复埋头阅文。

好半天,看对方再没有抬头的意思,舒学群只得悄然退出。出门前一直期待会有人在身后喊住。没有。骑上自行车在大雨中返回戏剧所的时候,舒学群有一丝莫名的遗憾——不是为自己的自讨没趣,而是为那位负责人的不再抬头——他本来是可以多少表现出起码的教养的。

事后告知方博,对方哈哈大笑:“坏就坏在那辆自行车上!你这么聪明个人,就不知道让你们单位的小车送一趟,让他以为你跟他一个级别吗?”舒学群大不以为然:“那我不成骗子了吗?”

这辆车载着深深的自信。

这辆车也载着舒学群的莽撞。因为这莽撞,差点闹出人命。

早年一块下乡插队的同学,因为母亲老迈,想要调到省城郊区农场。舒学群用自行车载他去那个农场找关系,他坐前杠,方便说话。接近那个农场,尽是丘陵。乡村公路在丘陵上起伏。在一个高坡上,舒学群用心带着车刹,顺坡下溜。没想到刹车皮突然崩了,失去车刹的车子猛然向幽深的山凹直扎下去。

那个下坡很陡很陡,又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公路两边,数丈以下是水田。停车完全没有可能。车子一旦翻倒,明年今日便是忌日了。舒学群唯一能做的是低着头,咬紧牙关,握紧车把,听任越来越疯狂的车子飞驰而下。耳边响着风“嘶嘶”的叫嚣,眼前“刷刷”闪过墨黑的车轮、煞白的土路,以及恍惚中阎王爷的狞笑。同学转身死死抱住他的腰,脸紧贴住他的胸口,等待命运的判决。

车子终于到了坡下,因为惯性,往前面的上坡冲了一段,停下。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总算结束。从鬼门关回来的舒学群和同学瘫倒在路边,仰面看着蓝天白云,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有昼有夜、有风有雨、有冷有热、有花有果的世上,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这辆车载着酸甜苦辣的人生。

宽阔的马路尽头,月亮出来了。

应该是农历的望日,或望日前后,月亮又大又圆。忽然想起一首浅显直白的咏月诗:

当涂当涂见,芜湖芜湖见。

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

作者不是什么显赫的诗人,有关介绍语焉不详,连姓什么都说法不一,只说是唐朝的江南人,“不仕,号处士”——也就是没有当过官的读书人,以善于嘲咏,为人称道。《咏月》是他留下的区区六首诗之一。大白话中显着一种童趣:

月圆之夜,不管你跑到哪儿,跑得多远,月亮像一把没有柄的团扇,总在你头上的空中。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太阳会照样升起。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照样会很早起床去新单位。

(作品刊发《上海文学》杂志2024年第3期,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6

上一篇:没有新闻了

下一篇:没有新闻了

51
最新期刊
X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