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在北京,“天工机器人”以矫健身姿冲过全球首个人形机器人半程马拉松终点,引发全球热议。但很少有人知道,支撑“天工”完成赛程的精密关节轴承,来自浙江的一个山区县——新昌。这个人口仅40万的县,正用一个个“精密的转动”,改变着世界高端制造的格局。
地处山区,新昌的区位优势并不明显,却孕育出16家上市公司,省级“隐形冠军”企业9家、全球市场占有率第一的产品11个,更培育出全国规模最大的轴承产业集群。2024年,新昌轴承产业规模突破300亿元,实现了从农机维修配件到机器人关键核心的跃迁,产品广泛应用于高铁、风电、航空航天、智能机器人等高端领域。新昌的高端轴承国内市场占有率达20%,被誉为“中国轴承之乡”。
从贫困小县到全国百强县,中国轴承之乡,为什么是新昌?
五个阶段、四个蝶变
新昌轴承产业从山区小作坊起步,经过50年发展,跨越五个阶段,实现四个蝶变,走出了一条“小县城大产业”的特色发展之路。
第一阶段是家庭作坊起步。上世纪70年代,新昌以家庭作坊形式生产低端轴承套圈,主要供应国内维修市场。1973年,新昌轴承厂成立,开启了新昌轴承产业发展的先河。这一阶段的轴承生产以手工为主,技术门槛低,企业规模小。
第二阶段是代工生产扩张。上世纪90年代初,随着市场需求增长,新昌轴承企业从家庭作坊转向规模化代工,主要为国内外品牌提供轴承套圈和零配件。这一时期,企业开始引入半自动化设备,生产效率提升,但产品附加值仍较低。1999年,五洲新春集团正式成立,投资2000万元建设标准化厂房。同年,三花智控的前身新昌制冷配件厂转型生产精密轴承,这为日后的多元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第三阶段是技术升级与园区集聚。进入新世纪后,新昌县政府主导建设轴承产业园区,推动企业从分散经营向集群化发展转型。龙头企业五洲新春通过收购欧洲企业切入高端市场,带动本地企业技术升级。2009年,新昌获评“中国轴承之乡”,产业发展进入快车道。
第四阶段是产业链完善与国际化。新昌轴承产业向集群化、高端化迈进。2015年,全球轴承巨头斯凯孚在新昌落户设厂,既带来了竞争,也促进了整个产业链提升,新昌形成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完整产业链,配套企业超过200家。
第五阶段是数字化与高端化。在数字经济浪潮下,新昌轴承加速智能化转型。2020年,新昌建成“轴承产业小微园”和全国首个“轴承产业大脑”,推动智能化改造。通过政产学研合作,攻克高铁轴承涂层等“卡脖子”技术,产业向高端化、绿色化迈进。2022年,斯菱股份登陆创业板,标志着新昌轴承进入资本驱动新阶段。
回望50年发展历程,新昌轴承从家庭作坊到智造高地,实现了四个蝶变。
产业规模从小到强。新昌轴承企业数量从最初的几十家增至600余家,从业人员超3万人,产值从不足10亿元跃升至300亿元,占全国高端市场份额20%。
产品类型从单一到多元。从低端套圈代工发展到风电轴承、汽车轮毂轴承、智能轴承等高附加值产品,覆盖工业、航天、医疗等领域,长期为华为、中国商飞、中国中车、比亚迪等头部企业配套。
技术层次从模仿到引领。通过并购国际企业、共建产业研究院,突破精密磨削、在线监测等核心技术,填补国内空白。授权专利超1500件,行业利润率从4%提升至8%。
市场范围从国内到全球。新昌轴承产品从国内维修市场拓展至欧美高端领域,出口占比超30%,成为全球轴承供应链的重要节点。
政策、技术、金融,组成“黄金三角”
在县域经济版图上,新昌轴承产业的崛起,犹如一部精密轴承的运转,其成功密码藏在“黄金三角”的深度耦合中——政策、技术、金融三大要素如同咬合严密的齿轮,在动态平衡中释放出惊人动能。
首先是政策筑基,用精准滴灌巧妙化解“三不困境”。
2018年寒冬,新昌轴承产业遭遇发展拐点,行业平均利润率跌破4%,37家中小企业因同质化竞争濒临倒闭。时任县委书记带队调研时发现,企业普遍面临不敢转、不会转、转不起的“三不困境”。
随后新昌县对症下药,制定出台了《轴承产业发展规划》,县委书记担任产业链链长,推动建立“每月一研判、季度一攻坚”的推进机制,让政策从“文件”转化为“生产力”,让政策定力最终转化为产业活力。新昌连续5年将轴承产业发展作为“一号工程”,累计投入4.2亿元改造产业创新服务中心。2023年数据显示,该中心受理业务1181单,推送标准动态报告14份,助力企业专利申报量同比增长43%。
更关键的是政策工具的迭代升级,创造性推出“国企先采、企业后付”模式。该模式以政府信用为中小企业技改背书,3年推动37家企业改造且不良率低于1%,直击企业家“不敢转”的痛点。通过“飞地研发+院校互聘”机制,将河南科技大学的技术直接导入企业,使轴承良品率从82%跃升至98%,解决“不会转”难题。设立2.5亿元风险补偿基金开发“轴承贷”,助力斯菱股份研发投入强度从3.2%提升至5.8%,最终登陆创业板,化解“转不起”困境。
其次是技术破局,用数字革命重构产业基因。
走进斯菱股份的“黑灯工厂”,机械臂以0.001毫米的精度打磨高铁轴承——这个相当于头发丝七十分之一的公差标准,标志着新昌轴承已跻身全球第一梯队。但回溯2018年,当地80%的企业还在用上世纪90年代的磨床设备,产品合格率不足85%。
转折始于一场数字革命。2021年以来,新昌县政府投资3.5亿元建设“轴承产业大脑”,本质上是一场产业操作系统升级。这个接入683家企业的平台,通过实时采集设备运行数据,构建起覆盖研发、生产、供应链的全维度数字孪生系统。
比如,主营农机轴承的品诺机械曾因设备老化濒临淘汰,接入产业大脑后,通过模块化改造方案,仅投入传统转型30%的成本就完成数字化升级。总经理王建国算了一笔账:“设备利用率从58%提升至85%,人均产值突破80万元,达到行业龙头水平。”
技术突围的深层逻辑是开放协同。新昌与洛阳轴承研究所共建的“高铁轴承涂层实验室”,攻克了长期被斯凯孚垄断的碳化钨喷涂技术,使轴承寿命延长3倍,成功配套复兴号动车组。
最后是金融活血,从“输血供氧”到“造血生肌”。
2023年6月,斯菱股份创业板上市,市值突破50亿元。鲜为人知的是,这家汽车轮毂轴承“隐形冠军”,曾因研发资金断链险些夭折。其逆袭的关键,正是新昌构建的全周期金融护航体系。
新昌的金融护航体系是覆盖产业全生命周期的,在种子期有风险共担机制托底。新昌县政府设立2.5亿元风险补偿基金,开发“轴承贷”产品。更创新的是“数据增信”模式——银行根据“产业大脑”实时数据,为配套企业提供订单融资。2023年,新昌县利用该模式放款35亿元。
企业实现从0到1的跨越后,会进入快速成长上升期,更要依靠资本嫁接实现跃迁。新昌建立上市培育库,提供“股改-辅导-申报-上市”全流程服务。五洲新春公司2016年上市后,先后并购欧洲的3家企业,实现从零件商到系统集成商的蜕变。
新昌的启示
新昌的特色产业发展,为资源禀赋有限的县域,提供了可学可鉴的转型样本。
首先是选准产业赛道。县域经济发展,产业是第一支撑力,新昌拒绝盲目跟风,锚定轴承产业深耕50年,用技术开拓市场,逐步从低端代工升级至高端智造。五洲新春集团早期为日企代工轴承套圈时,坚持将20%利润投入研发,董事长张峰表示:“不做‘万能工厂’,只做‘不可替代的环节’。”
其次是营造产业生态。政府与企业双向奔赴,共同构建产业生态体系,是新昌轴承产业集群持续升级的核心保障。
新昌的实践表明,产业生态竞争力需要政策引导、要素整合与协同创新形成“系统合力”。2021年,新昌县设立全国首个轴承产业创新服务综合体,整合检测认证、技术研发等12类公共服务,降低中小企业研发成本30%以上。新昌县政府还创新“产业基金+风险补偿”模式,引导社会资本投向关键环节。新昌的产业生态既培育本土龙头五洲新春,又引进国际巨头斯凯孚,形成1家龙头带动30家配套的产业生态协作网络。
第三是呵护企业家成长。新昌以“企业家思维”重构政策供给,将政策精准滴灌到企业家心里。
县域经济竞争的本质,是营商环境与企业家信心的比拼。企业家精神是产业跃迁的核心引擎,而政府的角色不是“指挥者”,而是“服务者”——以企业需求为靶心,将政策转化为解决痛点的“工具箱”。
同时,通过股权激励、人才公寓等举措,留住核心人才。海纳人和轴承总经理任荣富表示:“政府允许技术骨干带薪读博,学成后去留自由,这种信任反而让人才更愿扎根。”如今,该企业研发的机器人传动模组,打破德国企业垄断,实现国产化替代。
当县政府甘当“配角”,企业家才能站上创新“C位”。这种“精准滴灌+深度共情”的政策服务生态,正是新昌从制造集群迈向“创新雨林”的关键原因。
最后是久久为功的政策定力。县域产业升级不是百米冲刺,而是一场需要政策延续性和执行韧性的马拉松。自确立轴承为“一号产业”以来,新昌历经5任县委书记、8位县长,但“链长制+产业大脑”的路径始终未变。
区域竞争的本质是战略定力与执行力的比拼。无论是选准赛道、构建生态,还是服务企业,最终依靠一支懂产业、敢担当、善作为的干部队伍。
在干部专业化锻造方面,新昌建立轴承产业干部专班,形成干部与企业家的“互派学习”机制,让政策执行者始终站在产业最前沿。新昌县要求经信局、科技局业务骨干必须到企业挂职半年,因为只有懂行的干部才能精准施策,才能击中企业家需求的靶心。
新昌县科技局局长就曾去五洲新春挂职技术副总,正如这位科技局局长所言:“产业升级没有捷径,唯有以钉钉子精神,一锤接着一锤敲。”新昌县的这种“长期主义”思维,也是县域特色产业集群突围的密码之一。